董永反应慢一些,可并不傻,顺着徐容的视线,瞅见陈保国、倪大虹、王进松三人乐的跟发情的猴子似的,立刻明白自己被耍了。
刚才在洗手间反复尝试却发现自己无法复刻徐容的台词时,他心中已然有所怀疑,只不过疑窦刚刚生出又遭陈保国好一通忽悠。
此时倒是回过味儿来,这几个人打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也是,如果徐容真的如业内绝大多数偶像艺人一般徒有虚名,又怎么可能得到人艺、中戏、中传、北电的一致认同呢?
望着被学生围住的那年轻的面孔,董永心头竟然生不出丝毫嫉妒、不甘的情绪,在他过去一贯的认知当中,徐容的天赋和聪明注定了他生来就是主角,也必将成为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站在镜头前、舞台上,不要总是考虑导演怎么想,也不要顾虑同演者的名气、地位,你越是在意越放不开,说白了其实就是‘当众孤独’,想演好戏,首先就是排除创作过程中不必要的紧张,这涉及到许多方面,但是主要从三个方面着手,思想和专业素质的锻炼,创作技能、创作方法的掌握......”
董永听着徐容讲解的克服生理、心理紧张的方法,心头豁然开朗,他如今早已不会犯此类低级失误,但方法却是他跑了十几个剧组之后才逐渐总结出的。
此时,他一改过去刻板的认知,学院派的批量制造的确难以和天赋型演员相比,但是其详实的理论和具体的方法、练习于初学者而言却能少走许多弯路。
而从徐容的身上,他更看到了一点更大的优势,扎实的理论和技巧才能把戏路铺的更宽。
徐容演过民工、皇帝、特工、偶像,也演过书生、官僚,更演过毒-贩,而且每一个角色都被他塑造的十分精彩,但于绝大多数非科班出身的演员而言,戏路往往非常窄,总是只能演固定的几类角色。
他就那么安静地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当再次开始拍摄,董永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徐容监制”为什么会成为影视行业的一块金字招牌。
当徐容要求搜索南京空域,演笕桥机场值班指挥的演员接了一句“不可能,那是南京禁飞区。”后,徐容就不再接词。
坐在监视器后的孔大头后知后觉地喊了“停”。
徐容本来是背对着众人,可是听到那近乎平铺直叙地的台词的一刹那,他就把对方的出身确认了八九不离十。
他摘下耳机,转过身,看向距离自己不远处站着的瘦长脸的年轻演员,问道:“北电的?”
他甚至不用看回放都能想得到,这位校友刚才说词时候肯定没有表情。
但他要拍的是一部比肩甚至超越《大明王朝1566》的经典作品,而非普普通通的电视剧。
北电的演戏方式在别的戏里可以,在这儿绝对不行。
《北平》预售能够卖出史无前例的6亿天价,他过去的作品的口碑和收视是核心因素。
张路露出了点笑容,他不仅是北电的,还是徐容的学长、天仙的同班同学。
徐容没笑,只是面无表情地道:“你对着我,再说一遍刚才的词。”
张路看着徐容没有丝毫表情的面孔,因被徐容认为校友的喜悦顷刻间消失殆尽,尽管徐容语气平和,但他听得出来,这位对自己刚才的戏相当不满。
“不可能,那是南京禁飞区!”他犹豫了一下,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台词。
徐容点了点头,道:“你的音色不错。”
张路的脸上霎时间红了个通透,因为徐容的评价另外一层意思是:其他的一无是处。
徐容没问他的名字,也没管他的窘迫,接续问道:“你有家人吗?”
“飞机马上就会坠落在南京,你作为参与者甚至策划者之一,这么说吧,你们家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得枪毙。”
“你参与了走私案,甚至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是你做好了牺牲全家人的准备吗?”
“再者,你跟前就站着曾可达,那一脸意料之中什么意思?”
“嫌自己死的不够快,还是嫌你爹妈死的不够快?”
徐容说完了便起了身走向休息区,道:“好好琢磨琢磨吧,琢磨好了再拍。”
徐容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张路,也问懵了旁边的董永。
张路只是一个说几句台词就会死的龙套,可是徐容提的要求实在太高了。
董永望着徐容的背影,轻轻地吐了口气,在刚刚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当中,他突然理解了曾可达对于建丰同志的情感不仅仅是纯粹的仰慕。
小张同学在听到徐容一连串的问题时已然缓缓坐直了身子。
徐老师年后一直在演话剧、排话剧,此时习惯性的把对话剧严苛的标准用在了电视剧的拍摄上。
她悄悄地摸出了手机,找到了一个电话拨了过去:“喂,冯老师嘛,你这会儿忙不忙,哦,那我给你说个事情,是这样的......”
她仍记得,在院里的时候,如果自己表现不好徐老师一样会批评的情形。
这要是在片场被批评了,她这个出品人、监制的面子往哪搁?
在另一侧的场边。
倪大虹瞧着被徐容“不轻不重”地数落了一顿的张路,嘀咕道:“徐容这要求有点高啊。”
王进松倒是没意外,“大师”的名头不仅给徐容带来了巨大的荣誉、利益、权力,但与之对等的,他要承担比他人更多的责任和负担。
一个普通的演员可以拍烂戏,但是徐容不能,至少在他的地位彻底稳固之前不能,望着徐容坚定的背影,不无感叹地道:“高处不胜寒呢。”
陈保国表达了与倪大虹、王进松不同的观点,道:“我感觉倒不是你们说的原因,而是那个值班上校严重限制了他的发挥。”
“限制他的发挥?”王进松疑惑地瞧着他,“怎么个说法?”
“从昨天和程昱的戏,到今天拍的这场,我发现他的戏有一点很明显的规律。”陈保国瞥了一眼已经坐回椅子上的徐容,“他总是把自己的发挥限制在一个临界点上,就是总是比所有和他对戏的人稍微好那么一点。”
“嗯?”
“就是他和程昱对戏的时候,两人差距不大,就不明显,但是和这几个人对戏的时候,他明显可以演的更好,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王进松一拍脑门,恍然道:“你这么一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当初《媳妇的美好时代》播出的时候就有不少人批评愣是把戏演成了《老公的美好时代》。”
陈保国点了点头,道:“他大概也是吸取了教训,一场戏,其中某个演员越是演的比其他人好太多,就越会显得别的人物单薄,徐容对那小伙子不满就是因为这个,那个小伙子的戏太差劲了,徐容不可能迁就他。”
倪大虹回过味儿来:“不是,照你的意思,他还想压咱们一头去?”
“你还别说,我估摸着他就是这个打算。”陈保国脸上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笑容,“走吧,他们几个水平太低了,也看不出来什么。”
徐容刚坐到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喝口水,董永就走了过来,蹲在他跟前,问道:“徐老师,还没来得及跟您说声谢谢,我都没想过我能演曾可达这么重要的角色。”
“你应该感谢咱们的出品人。”徐容笑着指了指坐在旁边的小张同学,然后又冲着远处的制片主任道,“给董老师拿把椅子。”
徐容话音未落,一个脸上有两个酒窝的青年提着折叠椅一路跑了过来:“董老师,给。”
“哎,谢谢杨导。”
徐容诧异地瞧着剧组的副导演杨乐,心中纳闷,这家伙跟他老子杨力新简直走了两个极端,笑着道:“杨乐,你不去国话真是埋没了人才。”
杨乐似乎没听出徐容话中的埋汰,笑呵呵地道:“哥,商量个事儿,我能客串个角色吗?”
“那你得跟孔导商量,他才是导演。”徐容说着,看向不远处另外一个守着茶水的青年,不由默默感叹,真是性格决定命运。
陈保国家的公子陈月未,一个认认真真守着茶几的茶水工。
以陈保国的资源,陈月未但凡能有杨乐一半的眼力见,也不至于到眼下还混不出名头。
“好咧,我这就去跟孔导商量。”
等杨乐离开,董永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徐老师,我可以学习您的表演方法吗?”
徐容渐渐收起了笑容,迎着董永期待的目光,他才意识到自己也许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
董永出演的角色多是军人、警察,看上去很像个老实人,可是老实人真的能在这个行当生存吗?
董永的话说的很有水平,如果说拜师,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董永的年纪太大了,基本上没有太大的进步空间。
他需要的学生是未来能够达到自己高度的好苗子。
但董永“学习表演方法”的借口,他没法拒绝。
可是对于此类的弯弯绕,他也没有苦思冥想如何回答才妥当的必须,迎着董永的视线,他问道:“董老师是戏曲演员出身?”
“嗯,打小就跟宋富亭先生学戏,后来在杭州戏剧院干过一段时间武生。”董永不知道徐容为什么把话题扯到自己的出身上,“不过自从一头扎进了影视圈,就没再登过台,现在真不敢说能不能演下来一台戏。”
“那是真可惜了。”徐容不无遗憾地说道,“我近来越来越觉得,戏曲是一种相当高级的表演形式,它追求的是‘神’的真实和‘形’的极致美感的结合,这点和其他任何表演方法、流派,都是共通的。”
董永又懵了,他学戏的时候就是学唱、念、做、打,完全没听老师提过‘神’的真实、‘形’的美感。
徐容一瞧董永的眼神,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将话题又扯回了《北平》,问道:“董老师的准备,似乎不是很充分?”
“徐老师怎么看的出来的?”
在愕然之后,董永没等徐容回答,就道:“不瞒您说,很早之前孔导就联系我让我腾出档期,但是我拿到剧本、知道自己所演的角色,满打满算才一个月。”
徐容明白原因,《北平无战事》的选角浩浩荡荡,牵动了半个影视圈的视线,但是在他最终拍板之前,孔生也不敢轻易许诺让哪个演员出演哪个角色。
“那董老师了解曾可达这个角色成长、生存的环境以及他的志向吗?”
董永立刻回答道:“我看了一些当时的资料,感觉曾可达这个人物身上有很多我自己的影子,他出身贫寒,有自己的信念,也有理想主义的色彩。”
“还有吗?”
面对徐容的追问,董永诡异的想起剧本中建丰同志追问自己对方孟敖判决不理解的原因的情节,轻轻地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了。”
“我很认同你的观点。”
徐容先是给出了自己的答复,然后才道:“准备《北平》期间,我看过一本书,也就是剧中的大使司徒雷登在1953写的回忆录,他是这么描述他对那个时代中国的印象,‘它竭力迫使自己适应新的世纪,并坚信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定能够超越他国,屹立于世界的物质与道德之巅’。”
董永愣了一瞬,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到这个在剧中连一句台词都没有的“龙套”竟然有如此超绝的眼光。
“很令人震撼的评价。”
徐容笑着道:“如果你读了他的回忆录,你会更加震撼,比如他还在回忆录当中还说‘固然,此时两国不再亲密,可我依旧坚信,在许久以后的未来,中美两国必定会再度携手,谱写新的历史篇章。’,当我们绝大多数国民都吃不饱饭,甚至被一些弹丸小国欺负的时候,大洋彼岸一些精英都坚信,这个古老的国度必将重新屹立于世界之极。”
“当然,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司徒雷登之所以有这种预见,是因为曾可达、谢培东、崔中石尽管信仰的主义各不相同,但是他们身上都有这种坚信。”
徐容的语气顿了顿:“但你身上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