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疆大吏进京,须得觐见皇上,否则便是失礼,再说重一些,便是也违了祖制。
可问题是,眼下皇上病卧在床,此时接见萧墨轩却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但是若此时不安排萧墨轩进宫觐见皇上,日后岂不反倒是落下罪过。况且眼下正是非常时期,萧墨轩所做的任何一个举动,都有可能造成无可弥补的损失。
皇上眼下约莫是在装糊涂,可是身为臣子的萧墨轩,却万万装不得糊涂。
保住了萧墨轩,把海瑞惹起的这桩子事儿约束在仅仅到海瑞为止的程度上,其实也就等于保住了自个。这个道理,包括诸位内阁大臣,甚至冯保在内的所有人,心里头都明白。
黄锦虽是对皇上确是一片忠心,但是也不会傻到去做把自己脑袋往刀刃上使的地步。上回萧墨轩在南京假拟圣旨的事,黄锦也脱不开关系,牵连上一点点,都至少少不了一个充军。
也只有让萧墨轩去觐见了皇上,大家才能知道事情会发展到怎样一个地步,皇上究竟会不会有心放上一马。
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不如来个痛快。所有的人也都相信,凭借萧墨轩的睿智,兴许真的能化解眼前这一次危机。
“冯公公。”郭朴把目光转向了冯保,这些个事,即使身为内阁大臣的郭朴也没法子去左右,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黄锦和冯保身上。
“这……”冯保也略迟疑一下,又看住了萧墨轩。“这可是要和另几位阁老再先行商议下。”
“我看倒是不必。”萧墨轩猛得抬起头来,“眼下皇上心里头原本就有些纠结着,若是再聚一起商议,反倒是会引起皇上心里头生出念想来。”
“既然皇上已经知道在下回到了京城。”萧墨轩继续说道,“倒不若劳烦冯公公直接去通报的好。”
冯保微抿了下嘴唇,沉默半晌才重重的点了点头。
“既然是萧兄弟这般说了。”冯保有些怪异地看了郭朴一眼,“那兄弟我稍后就帮着通报一声就是。”
“那便是多谢冯公公了。”萧墨轩和郭朴一起朝着冯保拱手道谢。
西安门,萧府。
“今个买来的羊肉竟都是瘦了些。”萧夫人和宁夫人两个,从来指不粘烟火的贵夫人,竟是破天荒的转到了厨房里头。
萧夫人手指头上裹着手帕。轻轻个在一只篮子里拨拉了几下。
“子谦最爱吃的,便就是半肥半瘦的那种。”萧夫人脸上泛着笑意,对着亲家母说道,“却又不能要膻味太重,须得放上花椒一起炖了才是。”
“这都是怪小的疏忽了,忘了和送肉的屠户事前招呼一声。”萧福虽是已经满得额头渗汗,可也是乐呵呵的,“小的立刻安排人手去换。”
萧墨轩仅仅二十一岁就做到了二品封疆大吏,这已经不仅仅是萧家地骄傲这么简单的事儿了,完全可以用传奇两个字来形容。萧家上上下下。听说少爷要回来过年,个个都是喜笑颜开。
秋冬的时候。府里新添了丁口。刘婶的儿子萧二,中秋的时候喜得千金。腊月前,五十岁的老管家萧福居然也是老树开花,添了一个男丁。
家里家外,都说萧家宅子的风水好。萧福原本只有一个女儿,眼下喜得贵子,更是整日笑得嘴都合不拢,整日念叨着说要等大少奶奶替萧家产下贵子之后,让自家儿子去侍奉孙少爷。
萧福虽是没有明说,可是话里头的意思已是很明显了。萧福当年是侍奉萧天驭的。而萧家的下一代管家,约莫不是萧三就是萧四,再往后地话,就要先打算着了。
刘婶家里头只得了一个孙女儿。心里头自然有些嫉妒萧福,可是又转念想了,日后少爷有三房太太。又怎会生不出一个女儿来,自个这孙女儿倒也不怕吃亏,心里倒也略平了些。
只是像是不约而同的,这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竟都是一直没起名字,都说着要等少爷回来帮着起。
以前这挡子事儿,可都是萧老爷垄断经营地。这回被自个儿子打破了垄断地位,萧老爷却也毫不在意,甚至还问着要不要帮着发一封信笺去南京,只是萧福和刘婶两个,定要当年相请,才做了罢。
大伙儿心里惟一的遗憾,便就是少爷这回没能带了两位少奶奶和小香兰回来。只是又想到母子平安才是紧要,也不去计较了。
“福伯……福伯……”萧夫人还在这里和萧福在这里说着话,便看见厨房门边,萧五气
的奔了进来。
“小的见过夫人,见过舅夫人。”萧五也没想到萧夫人和宁夫人居然也会出现在厨房,吃了一惊,连忙缓住脚步先见过。
“这大冬天的,穿得厚实,自个不怕跌倒了得疼,如何也是不怕冲撞了人。”萧福略板起脸,呵斥一声。
“小的……小的……这不是见到了少爷的车马,急着赶回来禀报嘛。”萧五今个在夫人面前,似乎倒不怕起萧福来了,倒是挺了挺腰杠,理直气壮的回道。
“少爷到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间惊喜地叫出声来。
“到是到了。”萧五挠了挠脑袋,憨憨的笑了一声,“只是车马又朝着西安门的城门那边去了,旁边陪着郭阁老和宫里冯公公的轿子,小地倒也不敢上前去问。
“噢……”萧夫人眼睛里的光彩,顿时黯淡了一些,有些可惜的应了一声。
“少爷想是先进宫觐见皇上去了呢。”萧福呵呵笑着朝夫人说道,“少爷眼下做着朝廷地官儿,也是身不由己。想是只等从宫里边出来,便就是该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萧夫人缓缓点了点头,和宁夫人一起转过了身,朝着门外走去。
儿子从江南回来,想是也不可能多带随身的衣物。留在家里头地,已是半年没穿过,前些天乘着日头好,让拿出来洗晒了一回,稍后等到了家里。也少不得沐浴更衣。
儿子房里虽是日日仍有人打扫,可是小香兰也随着萧墨轩去了南京,这回也没回来,萧夫人这个做娘亲的,却总是有些放心不下,这回竟是要亲自去帮着儿子收拾去了。
萧墨轩这次回京,到底是回来做什么,萧天驭自然是知道的。
可是这一回,萧天驭却是选择了沉默。上回那两次,都是自个那个老婆折腾得风风雨雨的。萧天驭不说,其一是不想再让更多的人烦恼。惹得鸡犬不宁的。
其二嘛,虽然思来想去,萧天驭整日都揪着颗心,可隐隐间,萧天驭却总觉得儿子该是能对付得来眼下的局面。
此子胜我无算,萧天驭心里这般安慰自己。况且裕王府,内阁和司礼监,也都不会坐视着萧墨轩牵连进去。
紫禁城,西苑。
“郭阁老,我且是带着萧经略去万寿宫。您老……”冯保有些皮笑肉不笑的瞅了郭朴一眼。
“哦……”郭朴立刻缓下脚步,“那老身也不便再相陪,便就先回值房向徐阁老和另两位相报一下。”
“阁老慢走。”见郭朴转过身去,萧墨轩也微微欠身相送。
“呵呵。”等郭朴略走得远些了。冯保转回身来,轻轻的冷笑了几声。
“萧兄弟。”冯保看着萧墨轩说道,“既然你我以兄弟相称。兄弟我也是个没身家的人,倒是真把萧兄弟你当自家兄弟了。”
“冯兄哪里地话。”萧墨轩连忙回道,“兄弟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
萧墨轩这说的倒是真话,冯保虽是个太监,太监在大多数人的心里头,都是阴险狡猾的角色,况且在他们的心里头,确实存在着阴暗的一面。
可是仔细计较起来,这些太监其实却比普通人更容易接触。只要你对他们好,以真心相交,他们就会对你好,哪怕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公元一四年,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攻入北京城。
满朝文武大臣,大多想得是结交新主子,争着献出自个的身家财物。
回想起那一刻,上百万人的北京城,偌大一个紫禁城,挺身而出死命护住崇祯皇帝的,竟然是在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带领下的一群宦官。
满朝文武迎新主,十万将士卸甲戎。风雨飘摇,大厦已倾之时,只有白发苍苍地王承恩,孤独的护立在崇祯皇帝地身前,最后陪着崇祯帝一起自尽于煤山。在那一刻,还有谁能想到,他是一个太监。
“萧兄弟。”冯保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今个你若是想要去找那几个老货商议,只怕那几个也是不敢见,定是想着法子要推脱。”
“呵呵……”萧墨轩丝毫不以为意的也淡然笑了一下,“谁不念着自个的身家呢。”
从见到是郭朴前来迎接,而不是其他人的时候,其实萧墨轩心里头也就大概有了些思想。
眼下内阁的四位阁老,除了郭朴以外,其他三位都和自己牵扯颇深。
但按理说,能有内阁大臣前去亲自迎接,已经是给了萧墨轩天大的面子。
只是郭朴这么一去,其实也就代表着内阁的意思,萧墨轩回京之后,只需直接进宫面圣就是,不必再找什么人商议了。
是萧兄弟果真有什么事儿,只怕他们个个会撇得干净些不屑的说道,“倒是裕王爷,这几日时常派人进宫进献一些稀罕的东西,又上疏说惠丰行助资帮皇上修建长生殿,请旨嘉奖,倒是最念着萧兄弟你呢。”
帮惠丰行请旨嘉奖,其实也就是帮萧墨轩请功,这点谁都明白。
“王爷……”一股暖流,从萧墨轩的心间流过,“兄弟我这回从江南回来。除了帮王爷带了些南洋地特产外,也帮冯兄捎了些。”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事情。”冯保摆了摆手,“只要萧兄弟你平安,你我兄弟日后还怕少得了富贵荣华。”
“未经皇上宣招,今个且是会不会白跑一回?”萧墨轩也不想再去仔细计较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原本也就计较不清,这就是政治。
几位阁老能在暗中相助一二,其实也就仁至义尽了,即便是高拱,虽然是自己的老师,只要不牵连上裕王爷。他也不会豁出命来。算起来,除了裕王以外,自个这一帮子人里头,倒是张居正对自己最是上心了。
“兄弟我早且说过了。”冯保微微笑道,“皇上早就是知道你要回京。”
“既是知道你要回京,又岂能不知道那海瑞是你举荐,这些个明里头地事儿,即便是兄弟我也不能帮你瞒。”冯保继续说道,“你只当今个不是来请罪地,而是带着新收的银子来帮皇上解困的。”
“不过……”冯保说完一番话。似乎又有些忧心忡忡,“圣意毕竟难测。皇上地心情这几日虽是缓了些,可是萧兄弟你等见了皇上,还是得见机行事,小心说话才是。”
“兄弟明白。”萧墨轩重重的点了点头,随着冯保一起朝着万寿宫的方向走去。
万寿宫,寝殿。
“万岁爷。”冯保跪在嘉靖帝面前,小心的报道,“万岁爷让奴婢们留心着,眼下萧墨轩已是进了京城。”
“随着他一起来的,正是应天巡抚张居正。”冯保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先到随行粮船五十只,载粮一十五万石,随后粮船一百五十只,载粮四十五万石。只这几天就到。还有另两条船,装载宁波市舶司新收白银六万两,南直隶和浙江多收税银六万两。共计一十二万两,并宁波市舶司进献南洋奇珍,已到积水潭。户部和内库司的人眼下正在清点。”
“朕只问你人可是到了没。”嘉靖帝微微皱了下眉头,“竟如何是说上这许多,难道户部和内库司地人不会来报。”
“奴婢多嘴,奴婢多嘴。”冯保心里一惊,抬起手来,就朝着自个脸上扇去。
“够了。”嘉靖帝侧躺在龙床上,微微扬了下胳膊,“说了就说了罢,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儿。”
“奴婢谢主子爷开恩。”冯保停住了手,伏下身去。
“奴婢还有一事上奏皇上。”冯保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嗯。”嘉靖帝朝着冯保略微扬了扬头,示意他说话。
“便就是萧墨轩回京,依着规矩,须得觐见皇上才是。”冯保只说了一句,就停住了嘴,低着头,也不敢去看嘉靖帝脸上的表情。
“呵呵。”嘉靖帝听了冯保的话,只是轻轻一笑,“依着祖制,倒该是要见,若是不见,倒是朕失了规矩。”
“既然回来了,那便就见吧。”嘉靖帝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那却不知皇上何时召见萧墨轩?”冯保见皇上并未动怒,心里也略宽了些,“奴婢也要去通报于他。”
“唔……什么时候……”嘉靖帝轻轻的哼了一下,“人该是都已经进宫了吧,难道还要问什么时候。”
“圣明无过主子。”冯保脸上泛着笑回道,“难不成万岁爷能掐会算不成,那萧墨轩确实已经进了宫,此时便就在殿外候旨。萧墨轩回了京城之后,心里念着皇上,便是连家也不肯回,定要奴婢带他进宫面圣才行。”
“朕住的地方,都是他帮着朕用肩膀扛出来的。”嘉靖帝默默的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若是不让他进来,岂不是朕失了道理,日后天下人岂不耻笑朕器量小。”
“传。”嘉靖帝的嘴里,蹦出一个字来。
“哎……”冯保压抑住心里头地激动,从地上爬了起来,缓缓退出了寝殿的门,就朝着殿外奔了过去。
“皇上有旨,宣萧墨轩觐见……”
萧墨轩正端立在万寿宫地门外,听见这一声喊身,也立刻振作起精神,拾起脚步,朝着万寿宫的大门里头迈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