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
冯去疾等朝臣已退下。
殿内除了扶苏,只留下了蒙恬跟张苍,两人都是扶苏最信任的臣子。
扶苏高坐其上,神色清冷的看着蒙恬跟张苍,问道:“现在其他人都走了,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就给朕说说,为何这体制就这么难改。”
“朕想听你们的真实想法。”
刚才的确已确定了六十年龄为限制,三公九卿可略有超出,但真正商讨到细节时,却是难以寸进分毫。
甚至……
最终都不了了之。
只谈成了一个六十岁年龄的期限,至于其他的,没有任何的进展,也遭到了蒙恬、张苍等人一致反对。
张苍跟蒙恬对视一眼,眼神露出一抹慨然。
扶苏的想法其实是对的。
但没操作性。
也只能开个头,至于后续,根本没办法去推动,他们在前面的确反对了,而且态度很坚决。
这不仅是因为有私心,更重要的还是这想法的不切实际,以及对天下的影响太大,足以危及大秦安危。
扶苏的确想不到原因。
因为他是君。
而自己等人是臣。
双方看到的、关注到的点不一样,扶苏的想法,无疑是利于大秦,也利于皇室,却也跟大秦所有官吏的利益相背了。
殿内安静。
张苍跟蒙恬都没开口。
见状,扶苏眉头一皱,疑惑道:“此事就这么难以启齿?你们就这么不愿把实情说给朕?”
蒙恬连忙道:“陛下息怒,非是臣等不愿说,而是不知该如何说,陛下一心为大秦社稷,臣等感激。”
“然天下是陛下一家的。”
“陛下方才提出的建议跟想法,对大秦日后稳定,无疑是大有裨益的,也能促进大秦朝堂的流动,更能一定程度保障人才的集中。”
“臣斗胆冒犯陛下几句。”
“陛下及皇室的利益,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跟巩固,但大秦的官吏呢?他们又得到了什么?”
“诚然。”
“陛下方才已表态,会给予大臣一定的优待,臣虽不知陛下会如何优待,但想必定不会亏待我等。”
“而我等大臣依旧执意反对,非是存有私心,想向陛下索取更多,而是更多的为大秦在考虑。”
“臣等已为先皇、为陛下赏赐够多了,足以数代人富贵,但臣等作为大秦臣子,又岂能只有私利?”
“臣等因私利而同意了陛下的建议,那恐会将我等推至天下绝大多数官吏的对立面。”
“臣等惶恐。”
扶苏蹙眉。
他有些不明白,这对天下百官分明是利大于弊,为何蒙恬还有此一说?朝堂的官员不退下,那还有其他人晋升上来的机会?
张苍摇头。
他苦笑道:“陛下想的太简单了,陛下身居皇宫,却是忽略了很多的细枝末节。”
“这些细枝末节,其实本身不算很重要,但在这时,却变得无比严峻了,陛下可知,朝堂一年需发放的俸禄是多少?”
扶苏摇头。
他对此并不是很了解。
张苍轻叹一声,继续道:“朝堂发放的俸禄其实并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很多官吏,大半生就靠俸禄生活。”
“过去天下实行世官制。”
“官吏做到死,俸禄同样能拿到死,而今六十岁退下,底层官吏或许差别不大,甚至很多底层官吏就活不到六十。”
“但终是有人能活到六十的。”
“大秦现有官吏三四十万,这个数量是很庞大的,若是再推行州制,这个数量还会扩大不少,这么庞大的官吏数量,活过六十的不会太少。”
“如此一来。”
“一旦年过六旬,很多家庭就会一下少了一两百石,乃至更高年俸,由奢入俭难。”
“到时岂会不对朝堂怨念极深?”
“天下一统之后,按照臣的预估,寿命当会有不小的提升,而陛下在关中推行的医馆制,也能极大保障官吏的健康情况,因而日后官吏寿命还会提升。”
“真到了那时……”
“陛下轻易做出的决定,断掉的可就不知是多少官吏的日后生计,臣等为臣,又如何没有兔死狗烹之感?”
“地方官吏,都是有能有才的人,能活到六旬,只怕影响力不小,臣惊恐。”
“臣一时妄语,请陛下息怒。”
听着张苍的话,扶苏身子颤了颤,脸色有些发白,听完张苍的解释,他已完全明白了。
他只注意到了朝臣,却是忽略了天下绝大多数官吏,这些人的切身利益是触动最大的。
朝臣官吏仅靠俸禄,都足以衣食无忧,殷实数代人了,但底层的官吏没有这個条件。
这种情况下,只会加剧这些人腐化堕落,而且若是太多人生出了不满,甚至会动摇大秦在地方的根基。
制度可以变,可以改。
但必须要维护大多数官吏的切身利益,不然他们根本没动力去执行跟推动,只想马儿跑,却不给马儿草,这如何可能?
“若是继续……”还未说完,扶苏就自己摇头了,继续给俸禄的话,大秦根本养不起。
钱啊!
蒙恬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俸禄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很多其他问题,对官吏的保护。
没有官身在,很多官吏只怕会遭到各种针对跟报复,这类影响太多了,退下很容易,也非是所有官吏都想死守在一个位置上。
但退下后呢?
他们的切身利益又当如何维护和保障?大争之世难道真没有人考虑过这个问题,肯定是有的。
只是在权衡之后都放弃了。
弊端太大。
还不如当到死,这样反倒是问题最少的,人死之后,再被针对,朝堂需要承担的责任也最少。
对天下跟朝堂的负担也最小。
只是处理政事效率慢一些而已,相较做改变带来的各方面状况,这无疑是更值得的。
扶苏坐在席上,彻底沉默了。
他知道。
自己想的太少。
太片面了。
如果真这么好改变,大争之世只怕早就有人做了,正是阻力太大,负面影响太多,才无人去做。
“是朕考虑不周了。”扶苏道。
随即,扶苏看向蒙恬跟张苍,问道:“那真就不能改变了吗?”
张苍沉默。
蒙恬也沉默不语。
能吗?
或许也能。
只是代价很大,也会得不偿失,而且这一改,改的就不是一星半点,而是方方面面。
整个天下制度,都要重新设立,这相当于是要在旧有的制度上,重新创建一个新的体系。
这谈何容易?
张苍挑眉,他抬起头看了眼扶苏,似想起了什么,好奇道:“陛下,你为何会突然想对天下体制做改变?”
扶苏蹙眉。
他深深的看了张苍一眼,却是没有吭声。
见状。
张苍一下明白了。
是嵇恒!
他心中长叹一声,他已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嵇恒在西城蛰伏了这么久,如今开始展现自己的獠牙了。
扶苏终究不是始皇。
他压不住!
眼下扶苏已被嵇恒牵着鼻子在走了,或许嵇恒的很多判断跟决定是对的,也的确有利于大秦。
但扶苏不知边界。
很容易掉入到嵇恒的算计。
从而让大秦任其摆布。
张苍看了眼蒙恬,又看了眼扶苏,忍不住道:“陛下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人提出的,想必是早就想好了后续,只是陛下乃皇帝,当要紧惕,莫要因亲近而掉以轻心。”
听到张苍的提醒,扶苏脸色微变,他猛的看向张苍,呼吸有些急促,凝声道:“张苍,你这是何意?”
张苍咬了咬嘴唇,坚定道:“臣只是认为防人之心不可无。”
“嵇恒才智太高,非是常人能比拟,过去他的确为陛下提出了很多的良策跟主意,然现在的天下已非是过去了。”
“此人胸怀大志。”
“但其志向未必跟大秦同路,也未必利于大秦。”
“臣望陛下谨慎。”
蒙恬低垂着头,并未参与这场对话,嵇恒的存在,他有所耳闻,只是了解不多。
但张苍的才智,他是知晓的,此人竟能让张苍的这么忌惮,甚至是感到惊慌不安,这很是骇人。
扶苏望着张苍。
最终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脸上露出一抹很干的笑容,点头道:“朕知道了。”
经过张苍的点醒,他也清醒过来,自己过去太过依赖嵇恒了,而嵇恒之志,未必真就跟他一致。
若是自己继续受其影响,只怕天下会渐渐朝着嵇恒的想法去了,到时的天下还是他熟悉的天下吗?
扶苏阴翳的问道:“那依你之见,这制度还有改的必要吗?”
张苍无奈的苦笑道:“有。”
“也必须改。”
“理由。”扶苏清冷道。
张苍深吸口气,沉声道:“现在陛下已被架上了,此事也落入到了朝臣之耳,若是中途戛然而止,对陛下威望不利。”
“更重要的是。”
“朝堂需要有人腾位置。”
“不然关东的那一批功臣,恐会心有怨念,到时关中跟关东的隔阂依旧,天下而今的一统,也怕只是昙花一现。”
“步子已经迈出。”
“就决然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何况天下其实都在此人的算计之中,大秦同样,现在大秦的局势已被架住了,进退两难,唯有继续往前走,摆脱束缚,才能真正脱身。”
“而这都需此人出手。”
“大秦固然能人辈出,但对各方了如指掌,对天下局势洞若观火者,唯有此人。”
“臣恳请陛下请嵇恒出仕!”
闻言。
扶苏脸色微变。
他却是没有想到,张苍会说出这番话,竟想让嵇恒出仕。
这可是先皇当初极力反对的。
张苍似猜到了扶苏的想法,眼中闪过一抹精明,冷声道:“陛下,此一时非彼一时。”
“过去此人不便露面。”
“但现在不一样了,六国余孽伏诛,天下彻底归秦,若让其继续藏匿于幕后,才是真正的不妥。”
“唯有让其摆在明面上,他的那些心思才会被外人洞悉出来,也才能让外界看清此人的真正意图。”
“暗处终是受制!”
闻言。
扶苏神色微动。
他也是明白过来,继续让嵇恒在暗处出手,最终只会将他架在火上,但若是将嵇恒逼出来,一切就将是嵇恒在承担了。
他反倒能隐于幕后了。
若是嵇恒出了差池,更是能随意解决掉嵇恒,不至于因其没有在明面上,而始终心有不忍。
他是君。
君主岂能次次冲在最前,而让臣民躲在幕后布局?
扶苏笑着点点头,道:“善。”
“朕倒是一叶障目了,你说的没错,天下形势变了,过去的他的确不适合抛头露面,但现在。”
“他即为天下局势的主导者,理应站到台前,去将天下事给一一解决掉,如此也不枉他辛苦一场。”
“臣正是此意。”张苍道。
一个人的才智或许是比不过嵇恒,但百官群策群力,却是能将嵇恒的心思弄的清清楚楚。
到时嵇恒真有私心,也会很快被弹劾,扶苏也能更快知晓,而且制度改革乃是得罪人的事,嵇恒主导,怨恨自然就该落到嵇恒头上。
无论从何种角度而言,对扶苏都是利大于弊。
他又岂会不允。
唯一的影响,就是嵇恒出仕了,但他不会给嵇恒太多实权,更不会让嵇恒染指到大权。
只会让其做完这革新之制。
想罢。
扶苏神色一下放松下来。
他原本还很焦虑,不知该如何是好,甚至都想着自己要主动去找嵇恒一次,让嵇恒把后续说清楚。
但眼下没必要了。
让嵇恒自己来处理、来解决。
他只需盯着嵇恒做事就行,而且有嵇恒牵制朝臣的心神,他也有更多时间跟精力去完成军队的改革。
扶苏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下了,朕即刻下一份诏书,特令其为大秦博士,有参政议政之职权,用以负责大秦日后改制之事。”
张苍跟蒙恬连忙拱手道:“陛下英明。”
扶苏现在很开心。
甚至想浮一大白,奈何身边无酒,只能作罢。
张苍跟蒙恬见状,也是选择了拱手退下。
退到殿外。
张苍也不由长吐出一口浊气。
而今他总算是把这个重担给扔出去了,他又哪里不清楚,扶苏分明是想让自己跟蒙恬负责。
但这般事,他真不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