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李算睡得不好,吃得不香,不是因为担忧张老师的‘王者归来’,纯粹是因为之前的生活习惯,上辈子没自律,现在让李算每天健身房,定点会周公,那纯粹是折磨。
但是谁让你上辈子猝死了呢?
迈着螃蟹步回到房间,二十五岁的李算正感受着难言的疼痛,三十分钟的慢跑已让他欲仙欲死。
爬到电脑前面刷新邮箱,新浪图书编辑的效率是真要加强。
还没人给他回信儿。
得签约啊,不签约就没流量,没流量就没粉丝,没粉丝,那还怎么卖钱?
李算的耐心被这帮编辑折磨得一干二净。但转念一想,这时候在网络写小说,发迹是小概率事件,编辑入职的时候,恐怕也不是奔着挖掘明日之星来的,大家都是混口饭吃,能在限定时间内给予回复,就该谢天谢地了。
登录微博,看着寥寥的粉丝,刚破四位数的成绩也不知道好是不好,把今天的稿子更新了,刚刚上传这边就来了私信。
这都守着呢?
是铁韭……粉儿啊!
李算来了兴趣,点开私信,然后眉头紧皱。
这粉儿自称是‘嘉行’项目部的,说是很喜欢李算的小说,想跟李算约个时间,坐在一起面谈。
李算知道嘉行,但知道的是那个十年后,能位列华夏十大娱乐公司的嘉行,老板娘扬幂正跟其他股东闹矛盾,想要脱离公司,不再当带新人出道的工具人。
可有小道消息却说,这娘儿们钱赚多了得了失心疯,要追求艺术了。
一个追求艺术的老板是这行当的大忌,就像是张老师,嘴上说的是只谈钱,不谈艺术,可实际上还是跟着导演来拍了这戏。
再说,谁知道你究竟是哪个嘉行?
李算的回复很公式化,只是说自己喜欢写作,但没有合作的意图,所以巴拉巴拉……回复之后,果断拉黑。
新浪才是大腿,嘉行?你可算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李算焚香沐浴,静待文圣附体,此时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是闹铃。
张老师航班降落的闹铃。
没过半小时,张老师的来电被李算接起,然后双方都是沉默,电话里传来的只有呼吸声。
“见面谈吧。”
“好。”
电话挂断,李算长出了一口气,只感觉到上辈子,第一次和姑娘坦诚相见时的些许紧张。
然后他果断上了一趟厕所,释放的时候还想着,这事儿,该讲点什么说词啊。
……
《别了,拉斯维加斯!》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是個让编剧、导演熬干心血,让制片人、出品人、投资人集体骂娘,然后凝聚了所有人心血,最后还是没播的故事。
娱乐这行当,大部分都信命,求神拜佛,也不管有用没用。李算是个无神论者,所以上辈子作恶的时候,丝毫不担心报应。
至于这辈子吗,他觉得自己好歹重生了,可以是怀疑论者,毕竟死过一次,心胸得开阔了些。
对着窗口‘虔诚’三拜,李算果断出发,到张老师房门口的时候,记忆汹涌而来。
在这个时间点上,他跟张老师刚刚合作了一部戏,互相还不了解,但李算喜欢听张老师念剧本,因为有本事的编剧能把剧本念‘活’过来,笔下的人物,能在李算的脑海里栩栩如生。
李算还喜欢给张老师打字,就是给笔电连一台投影仪,张老师说一句,他就打一句。
第一次给张老师打字的时候,听着张老师的台词,李算有了那种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感觉,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所以因为呼吸的声音太大,被赶了出来。
李算还能回忆起那种感觉,张老师说,这是艺术的魅力。
李算敲响了门,然后听到张老师的声音。
“进来吧。”
李算推门而入。
张老师住的跟李算一样,也是不过二十平的标间,不过这房间经过特意挑选,窗外是主干道的车水马龙。
每到晚上,关上灯,难看到远处街道的车流,那一盏一盏的红色尾灯在道路尽头消失,再看到投影中的文字一个一个地增加,就像是进入了稻盛和夫所说的‘心流’。
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淌,只在戏剧的世界中体会那一呼一吸。
“张老师。”
李算看向在窗边落座的女人,长相一般般,身材一般般,但胸前是罪恶滔天,才华是呼之欲出。
张老师看着李算,半天没吭声,让人在意的沉默持续着,直到张老师喝了一口咖啡,打破了沉默。
“李老师,不用那么客气。”
李老师?
这个称呼叫李算皱起眉头,原因无他,在和张老师进行艺术创作的日子里,他们俩不知道抢了多少编剧老师,磨走了多少责编老师,弄疯了多少顾问老师,反正在他们眼里,一切阻碍他们创作的敌人,都被叫做老师。
然后李算的心里有点小激动,细算起来,他跟张老师,也有八年没见了……所以她从没听张老师,叫过他这句老师。
跟玖哥那种生意人/制片人,李算只需要聊操作的具体流程。
跟张老师这种编剧/文艺工作者……艺术家,他只能聊编剧、艺术、人文等等。
“张老师,这个戏的导向问题,您真看不出来吗?”
张老师回避提问,只是说。
“是,玖哥都跟我说了,所以我想问问你,咱们这戏到底有什么问题,或者说,您是觉得给您少了?”
少是肯定少。
但娱乐圈最忌交浅言深,李算跟张老师之前只合作过一部戏,他也只不过是有些灵光的小助理,在这个戏上闹出‘消极怠工’,‘越级上报’,‘扰乱军心’的戏码,也不怪张老师会有这么大敌意。
李算看向屋中用来开会的白板,走过去,拿起水笔,看向张老师。
“我可以给您讲讲吗?”
张老师点了点头。
李算开始写写画画:“我们准备在华夏的传媒平台上,面对华夏观众,讲述一群美漂华人的故事。”
李算用水笔在白板上留下第一个标签,‘美漂华人’。
“不同文化的碰撞啊,异国他乡的情趣啊,不同地区的风土人情啊,这都是很好的点,但我们在根儿上要讲述的,是一群华人移民到美国,追寻美国梦的故事!”
他又留下第二个标签‘美国梦’。
“其实这也都没什么,可咱们的戏叫什么,《别了,拉斯维加斯!》”
他在黑板上留下最后的标签‘逃离赌城。’
“问题最表面的是这个,没错,我们故事中要宣扬的是‘逃离’,但张老师,咱们都是上过学的,您在我这个年纪,或者是就说现在,您还觉得学校里的东西有用吗?”
张老师没吭声。
“我们现在就跟幼儿园的老师一样,面对国内观众说,‘小朋友们,你们要学好啊,黄赌毒都不要碰。’
可问题他们是小朋友吗?赌这事儿有输有赢啊,我们选了一群美漂华人中的loser,追寻美国梦不成去赌,赌输了,放弃了,回国了,得亏咱们这戏就四十集,但凡多一集,让他们在国内成功了,都是对国人的不尊重。
更何况,咱们说的还是‘逃离’吗?是打输了,然后撤离吧。”
张老师的眉头微皱了下。
李算接着指向‘赌城’。
“赌博这个题材很好,见人心也见人性,可您仔细想想,我们故事的男主人公在赌桌上赢过吧?
是,后来他又输了,因为久赌必输。
可每个上赌桌的人,是不是都抱着一个赢了就走的念头?我们国家禁赌这么多年,为什么这些有钱的,没钱的,宁可跑到国外也要去赌?
因为他们总有一个念头,万一赢了呢?
我们通过这个戏,期望我们的观众看到主人公,觉得美国那地方不好不能去,觉得赌场是龙潭虎穴见了要绕道走。
可实际上,我们写得是什么呢?我们在写美国就是一个大赌场,只要你进了赌场,你就有机会赢,只要你跑的快,你就能把成功带出来。”
张老师已经皱紧眉头,她看着李算留在白板上的三个标签,脑子飞速旋转。
是的,李算只是把张老师感觉到的那些不靠谱,组合了起来,变成了能说出来的,人人都能听懂的话。
李算看火候差不多了,做结案陈词:“张老师,这个戏播不了的表层次原因,就是这个,还有深层次原因,咱还聊吗?”
张老师有些恍惚。
因为12年,对于编剧来说,是个特别好的时候。
只要这部戏成了,她就可以靠着一个大纲拿到50%的稿酬,靠着能说会道,就能拿下编剧合同,写得不好也不要紧,只要在合同上加入一些小条款,就能明目张胆的靠名气变现,也就是坑蒙拐骗。
这年月,头部编剧一年时间通常能接五到六个活,甲方好说话的,直接扔小孩儿……也就是李算这般弟子辈写出来的稿子交上去,至于那些不好说话的,只要再拖个一两年,就会自认倒霉。
可是类似张老师这类的腰部编剧却不行,她必须写好《别》,必须把《别》写的特别好,因为那样,她面前就是一条康庄大道。
李算看着张老师的表情,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啊,从来都能把当世楷模变成婊-子荡-妇,更何况艺术家呢?
拿定主意的张老师看向李算,完全不顾自己的表情,已像是自己笔下描写的赌徒。
“李老师,我没得罪过你吧?”
“张老师您多虑了,我就是随便一说,您要有更好的办法,您就再使使劲儿,我呢,也只是因为身为编剧,所以不想咱们出了力,还吃亏。”
“您是想要署名?”
这是谈条件了。
李算说:“张老师,我最近感觉身体有些不好,可能写不了了,您看看,是不是帮我把合同撕了?当然,我没钱赔给您。”
张老师听到这话一愣,好像此时才想起来李算的身份,对方不是跟自己平起平坐的编剧老师,而是随处都有的编剧助理。
不过,张老师从不得意忘形,毕竟李算是能见到杨导的,杨导虽然不是什么电影大导演,但也是拿到过华表和白玉兰的最佳导演,在电视剧领域,也算是一把手了。
她说:“当然,身体问题嘛,大家都一样。合同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我再帮您报张返程的机票?”
“那就最好了,您看看是不是住宿……您就当我没说。”
贪得无厌是李算的小毛病,后来他就靠着这多捞一点是一点的小毛病,混了一辆五十多万的进口车。
张老师脸上笑意更浓了,她拿起咖啡刚要喝一口,却突然单手捂住肚子,面色痛苦,甚至说不出话。
李算一看她这样,就知道该干嘛了。
都是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