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的元旦新年即将来临,人类社会已经迈入下一阶段的互联网时代,可在这幢帝国最尊贵的宫殿内,却看不见半点现代社会的痕迹。
照明黑暗的不是电灯而是烛火,驱逐寒潮的不是空调而是木炭,皇帝穿得更不是西式舶来品的衣裳而是宽大的古制衣袍。
这与身旁身穿大衣的夏言形成鲜明对比。
琉璃宫内唯一能彰显现代社会存在的,只有餐桌上的佳肴珍馐,世界各地的顶级食材汇聚于此。
明明是帝国都会的心脏,却落后得像是原始村落。
“陛下是君,老朽是臣。”夏言的声音响起,“君为臣纲,自古以来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之谓忠。”
“非也非也。”
“老总督这话说的不对。”
明皇走在大殿中,反驳着:“孟圣人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哪有什么‘君虽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这种浑话。”
他开启第一回合的辩论,重点在于“君臣”。
“陛下所言极是,是臣武人头脑,才疏学浅。”
夏言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臣不才,蒙陛下天恩忝列总督,圣上使臣以礼,臣定当事陛下以忠。”
呵。
事君以忠?
明皇背对夏言,脸上闪过一丝玩味的笑容,你要真事君以忠,现在还会在这里吗?你的孙女还会跑去太液湖畔吗?
“老总督的拳拳之心,当真日月可鉴。”
“坐坐。”
“一把年纪了,坐下说话。”
明皇笑着走回餐桌,坐上主位置。
女文书更是贴心地搬来一只火盆,就放在夏言身边的不远处,跳动的火焰散发着沉香的味道。
谁都有可能怕冷,甚至是火焰序列的继血种,但唯独源水序列例外,因为他们本就是寒潮的主宰,更何况是蓝血a+的夏言。
他不会被冻到,更不需要火盆。火盆只是代表明皇认可他的君臣之论,认可这位总督知道自己还是臣子,而非君王。
夏言的目光不由看向火盆中的木炭。
“听说江州的烤鸭很不错。”明皇拿起筷子说,“老总督尝尝这道菜,看看……‘顺天的烤鸭’和江州的有什么不同。”
夏言刚准备说话,女文书再度走来,夹起一片烤鸭放入春饼。
明皇举着筷子没夹菜,而是笑着盯紧对面。
“这怎么好有劳呢?”
夏言立即起身,伸手去拿女文书手中的筷子,却被对方轻巧躲过,带着手套的玉白小手奉上一卷鸭饼。
他没有去接,而是装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对桌。
明皇恰好低头,夹起一块蘸着汤汁的江州烤鸭。
“陛下。”
夏言离席,口吻恳切:“微臣万万受不起啊。”
“你受得滴!”
明皇将鸭子放在碗里,不着急吃,说:“别看那么多人对她恭恭敬敬的,但在这她始终都是奴才,你才是我的大臣,更是卫国的英雄!”
“今天只是一顿家常便饭,没有那么多君臣之间的规矩。”
“坐吧。”
他放下筷子。
夏言从女文书手中接过鸭饼,颤颤巍巍地坐回位置。似乎是年纪大,又似乎是在害怕。迎着皇帝的目光,小口咬着没什么滋味的鸭饼。
说真心话,真不如江州的!他想着。
“味道如何?”明皇问。
夏言放下鸭卷,说:“寡淡无味,看着新鲜,吃过一次则不然,臣还是喜欢家乡的烤鸭,也想一直吃下去。”
“是吗?”
明皇不置可否。
他并不是真的在问烤鸭的味道,当然夏言也不是真的在回答味道。
不过更喜欢江州的烤鸭,的确是一句一语双关的真心话。
他们真正在讨论的还是苏牧与夏沫。
明皇没去吃碗里的烤鸭,而是拿起筷子夹起餐盘里的顺天烤鸭,随意沾了点甜酱吃进嘴里,意思再明显不过。
北方军团是他的,绝不容他人染指,这是底线问题。
他露出放松的姿态,甚至端起了酒杯,问:“白玉京的水席也很不错,不知道老总督吃过没有?其中有道菜最为出名,叫:牡丹燕菜。”
“臣有幸尝过,滋味的确是天下一绝。”
一味地被动防守绝不会引起信任,夏言知道自己还要主动进攻,顺着皇帝的想法为总督府争取适当的利益。
真正的聪明绝不是伪装成傻子,而是要让对方认为:你是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傻子!
他说:“但臣的孙女没尝过。”
明皇身子前倾,放松的左手微微蜷曲,这是戒备与防御的姿态。
“陛下知道,因为我和犬子的任性,这孩子从小就饱受血统之苦。由于是红血,不得不关在江州,哪也去不了。”
夏言感慨着:“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孩子凭借惊人的毅力,硬生生扛过继血极限的死亡,成为一位蓝血。”
“夏家也得以延续。”
“我这才放任她四处游玩,没想到竟去了顺天。大概刚从朝鹤回来,对雪国分外感兴趣。”
“回头让她来白玉京,尝尝神都的美食。”
真的只是蓝血a级吗?
明皇的左手更加蜷曲,大有握拳的趋势。他在思考夏沫成为蓝血a+的可能,以及第七王国之战究竟能为她赢取什么样的权柄。
人真的可以掠夺神明的权柄吗?
如果可以,为什么以前没有人这样做,这其中究竟差了些什么?
天分还是……器具?
明皇有些质疑夏沫短时间连续两次突破继血极限的可能,这又不是修仙,更不是择日飞升,就算是飞升也得渡个天劫吧?
但如果说夏沫只是蓝血a级,明皇又说服不了自己,从朝鹤传回来的密奏,这孩子的战斗力明显超脱蓝血a级的范畴。
尤其是歌舞伎町一番街之战,密探说她斩断大妖恶路王的刀。
这位朝鹤大妖据说拥有蓝血a+的战力。
还有就是……苏牧。
他没什么好说的,板上钉钉的“东君”,蓝血a+、君王统嗣。
唯一的区别在于,他只是一位君王统嗣,还是第二位“千叶风回”?
又或者是如他父亲般的“暴风龙王”?
如果是“暴风龙王”级那好说,作为第一序列的君王统嗣,明皇不惧任何其余序列的挑战。
可如果是第二位“千叶风回”……
事情就变得很难办,那位剑圣身上处处透着邪门,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君王统嗣,翻遍历史也找不到这样的人物。
“滴——”
“滴——”
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刻漏水钟的声音,明皇经过几息的思考,重新拿起筷子,说:“好,好啊,年轻人就应该到处走走,我开云的江山还有无数风光秀丽的景色。”
“不要去学我那不成器的孩子,整天窝在深宫里,像女人一样优柔寡断。”
他夹起江州烤鸭,送进嘴里,细细品尝起来。
“应天的烤鸭果然别有一番风味,相信我子风家的老祖宗当年一定也喜欢吃这些东西,有时间我也想南下回去祭祭祖。”
夏言起身离席,按照惯例劝诫一句:“圣上是国本切不可轻动。”
“好了好了。”
明皇嘴角挂着笑,拿起温热的方巾,擦干净嘴角的油渍,说:“议会的那些个世家老不死的不站在我这里,你怎么也说这种话?”
“臣知罪。”夏言弯下腰。
“没什么罪不罪的。”明皇捏住毛巾宽慰着说,“快扶老总督坐下,一把年纪了,不要老是站着。你是帝国英雄,年轻的时候我可将你当成偶像。”
夏言又说:“臣惶恐。”
他这次接受了女文书的搀扶,小心翼翼坐回位置上。
“南巡的事我就不考虑了,那就让……太子!对,太子!”明皇表现得十分爽快,“那小子是该出去走走,去见见天下英豪。”
笑意逐渐消失,他低下头,眼帘慢慢抬起,藏满带刀的笑意:“朕听说人说,你的孙女婿就是一位这样的英豪。”
“……”
声音戛然而止,水声再度清晰可闻,身旁火盆中的木炭烧的啪啦作响。
半晌之后,夏言才抬起头,像是刚刚回过神的样子,一副迷茫的样子:“刚才陛下说的可是臣孙女夏沫的同学苏牧?”
“……”
这老东西是真的老了,还是一直在装?看着那双无辜的眼神,明皇一时难以做出百分百的肯定判断。
他半开玩笑地问:“难道你还有第二个孙女婿?”
“臣想……”
“应该是有的!”
夏言连连点头,说:“臣还有个孙女夏纯,总不好将她一起嫁给苏牧吧?如此可真叫人看了笑话,以为她嫁不出去。”
“哈哈哈……”
明皇被他搞怪的话逗笑,女文书红着脸掩面轻笑。
“依我看没什么不好,效娥皇女英故事嘛!”他说。
“这不好。”
夏言反应极快,立即说:“娥皇女英嫁的是帝舜,苏牧那傻小子只是普通平民,半年前还在江州捡垃圾为生。”
“捡垃圾也可以是英豪!”
明皇加重语气,说:“前朝太祖高皇帝不也是乞丐起家,短短几十年便气吞山河,从应天一路向北横扫北庭?”
“汉高祖也不过区区一泗水亭长,依旧可以吟唱‘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陛下所言极是!”
夏言俯低身子如是说,权力的恐怖立即回荡在大殿。
他紧接着又说:“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依旧仰赖伯乐慧眼。”
第一序列消散成普通的风。
明皇眯起眼睛问:“你的孙女婿想做孙叔敖、百里奚?”
两人的谈话终于到了关键。
“年轻人出国走了走,看到朝鹤不过一蕞尔小邦,如今却发展成经济强国。区区平氏一家之私军,便拥有三艘航母,百千盛舰,焉能不心惊。”
“年轻人总是冲劲十足,臣记得陛下当年,亦是如此!”
夏言起身,慷慨激昂,说:“以太子之权位死谏先皇,这才有了帝国议会,有了下院新贵,有了后续诸多团结一心的大捷!”
“要说功勋,陛下才是帝国的第一功勋;要说英雄,圣上才是天朝的无上英雄!”
老人激动、恳切的言辞激荡在琉璃宫中。
明皇握紧筷子,沉默不语。
女文书轻轻转头,樱桃小嘴微微张开。看向老总督的眼神中充满惊讶,她从未想到这位大人拍马屁的水平居然……如此之高!
第一功勋,无上英雄。
明皇空洞的目光失焦,眼前再度出当年死谏的场景,那是一场近乎于逼宫的上谏,所有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
因为那位老皇帝是一位真正的九五至尊,真正的紫薇天子,他执掌着第一序列的尘世大权!
是权力的君王!
“虽千万人……”明皇喃喃自语,“吾往矣。”
女文书听到这句,立即意识到不对,难道老总督说的不是拍马屁,而是历史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子谏父,臣谏君?
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便是——玄武门之变!
她深吸一口气,又惊恐地看向皇帝,发现对方此刻的注意力完全溃散,心中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
“朕即天命!”
虚焦的目光中,他再度看清当年的恐怖一幕,当时之所以没死,不是因为父皇的妥协,而是天命的眷顾。
霞光自九天谪落,那是众神的天阙,最高的弥罗宫上站着一位无上神女,传说中的九族建立者,开云的万神之神。
她垂下天命的注视。
“轰!”
记忆中的恐怖爆炸将明皇拉回现实,他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老人的来意,问:“朕是否可以理解为:这一次你来,是为了同样的死谏?”
皇帝的声音无比冰冷,他自诩天命不可挑战。
“臣!”
“夏言!”
老人双膝跪倒,匍匐在地上,无力地嘶吼着:“有肺腑之言,泣血上奏!”
女文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赶紧跪倒,同样匍匐在地,恐惧地一动不动。
终于图穷匕见了是吗?
明皇握紧拳头,“听”与“不听”的声音在心头交织激荡,他渴望成为年轻时的天命太子,却又害怕听见苍生的哀鸣。
世界上有三种事最难面对:衰老、失败,以及在衰老中失败!
自己御下帝国的样貌,没有人比皇帝自己更清楚,但是他无法面对发展逐渐失衡的东西帝国,无法面对黎明百姓的哭泣。
无法面对他们在泥淖中挣扎,奋力举起手哭喊着:君父,救我……
明皇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眸,不停颤抖,无法平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