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初本身是不想办这个满月酒的，他觉得自己才结婚一年多，刚办过一次酒，该请的客都请了，该出情的都出了，如今又要办酒，情理上有些说过不去。但新初母亲坚持要办，说我们王家湾人家有的牛下了崽儿都要办酒请个客，自己得了第一个孙孙为啥正该办的不办？
    胡军的爱人武君武大侠也说要办。
    这天上午，小融刚给孩子喂了奶，就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正是武大侠。
    小融与武大侠之前并没有接触，自从生小石头那天起，她就对这位号称大侠的女人产生了好感，如今已是满心喜欢了。
    武大侠一进屋，伸手就从小融怀里抱起小石头，看着小家伙胖嘟嘟的小脸蛋说：“小东西长这么大了，还是吃奶的娃儿肯长，小融你要满月了吧，几时办满月酒？”
    小融说：“去年才结婚办了酒，今年又办满月酒，时间隔得这样近，又要人家出个情，怕是不好得吧！”
    武大侠快言快语道：“给自己娃儿办满月酒，有啥不好得的？你怕麻烦，我来给你办！“
    小融妈说：“办个酒也要得，也不是说非得要收人家个情什么的，像小武这样帮了忙的，还有亲朋好友来看了你的，请他们吃个饭，感谢人家一下总算是应该的吧？”
    几个人正讨论得热烈的时候，新初回来了。他也认为岳母大人说得有理，就在政府楼下订了两桌。
    二姐新雁挺着个大肚子，和刘磊一起带着成成来了。大姐新鸿远在冀中省，回不来，但她打来了电话，说是寄了500块钱，一定要表达个心意。小棉姐也来了，她还带来了胡德柱的200元情钱，说胡局长有事也来不了。胡军和武大侠早早就过来，帮到招呼客人。
    镇上的，村上的，小融学校的，新初和小融都没有请，人家也没有来，但都知道了消息，不少人还带了情钱，50、100不等，一共又收了两大千，弄得新初心里有些不安。
    小融说：“这也没得什么，我们都用本本记到那里的，礼尚往来，今后记得还人家的情就是了。”
    新初说：“今后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一定得多还人家点才是。”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后你多还点。”小融一边数着钱，一边又说，“加上我们爸妈一个给的600块，这生小石头住院的钱，坐月的钱，差不多就够了。”
    新初“哦”了一声，也没有其他话要说了。
    新初妈走了不到一星期，小融妈就与新初吵了几次嘴，闹着要回祥兴。究竟是什么原因，新初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个不对，小融也说搞不明白。
    常说“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欢喜”，小融妈看新初却恰恰相反，是“越看越是气”。
    婆婆走了，妈也要走，小融没办法，还好在产假期间不上课，她说她也跟着母亲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新初舍不得小石头，但又能说什么呢？他说：“嗯！”
    送走了小融三人，新初一个人回了家。而这之前，新初认为小石头闹得凶，心里还烦过。特别是睡得半夜三更的时候，被哭奶的小石头吵醒的新初，拟着那睁不开的眼睛，心里那个累呀！
    往往这个时候，听到小石头哭声的新初母亲也起床走进新初房间，看到他满脸的不高兴，说道：“你还不耐烦，你小时候还折腾人些，睡觉都要抱着睡，手一松就哭，哭得比猪叫的声音都还大。”
    小融在一旁就乐了，笑道：“难怪不得他这么笨，比猪都笨。”
    新初母亲笑了，新初也跟着笑了。
    小融回娘家了倒还有些无所谓，回家见不到小石头，新初一下就不习惯了。他突然觉得，没有了小石头的哭闹，屋子里仿佛都没了魂。
    然而，新初一进了办公室，我内心里的这种空荡与不安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替代这些的是一个字：忙！如果还有一个字，那就是烦！电话一个接着了一个接，公章一个接着一个盖，他曾经的那期待，那些新奇，那些欲望，被这些个程序而又琐碎的日常事务渐磨得溜光。前些天，他还认为这幢楼好像都属于他的，而现在，他又觉得自己就是为这幢楼打杂的！为这幢楼服务？——那不过是说得好听一点罢了。
    新初盯着桌子上那散乱的纸烟，他有一种想点上抽它一支的欲望。然而，这种欲望仅仅过了一下脑子，还没抵达到他那蠕动了一下的咽喉，他就放下了已经抬起的右手：还是不抽了吧，要不人家还以为我进办公室就是为了那些烟呢！再说，那烟，就解决得了问题？
    新初刚搁下电话，计生办主任贾成扯着大喉咙走了进来。计生办是镇上最“管火”的三个部门之一，另外两个当然是财政所和农经站，计生办和农经站收钱，财政所主要是管钱，镇上收钱的还有个国税分局，但钱是收到走了的，与镇上没有多大的关系。
    新初心里想，这个贾成，平时都是人家去找他还找不着，哪有他亲自找别人的？新初与小融结婚时，还找贾成开过晚婚晚育证明，见了他更显得有些客气，就站起来笑着说：“贾主任可是稀客啊，哪阵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请坐，请坐！”
    贾成也不坐下，顺手在桌子上捡了根烟，掏出打火机了点了说：“没事过来看看你老弟，今晚上有安排没得，没得的话我请你喝个小酒，人员你定！”
    新初有些纳闷，这怎么就轮到贾成请我喝酒了？忙说：“贾主任您客气了，您知道我不喝酒的。”
    贾成说：“酒不喝，饭总还得要吃嘛！”
    新初说：“贾主任有啥事吩咐就行！”
    贾成这才把夹在腋下油亮亮的公文包“啪”地一声放在办公桌上，又拉开那金灿灿的拉链，取出几张表格和一摞发票，打着哈哈说：“老弟，这是几个娃儿的上户申请表，还有超生罚款收缴发票单据，麻烦你把章盖了，好到派出所上户。”
    新生婴儿，本来凭医院出生证明和父母户籍证明及身份证就可以到派出所上户的。在农村，差不多的孕妇不用去医院，就在自己家里就把孩子生了下来，一般都没有医院的出生证明。当然，派出所在这一块也不强求，按惯例就把户上了。比如说新初的母亲，五个孩子，四个在老屋里生的，一个在新房子生的，一个也没有去过医院。生大女儿新鸿，那毕竟是第一次，除了痛，更多的是害怕。新初母亲躺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听上去有些痛苦在嚎叫了几声，隔房那个连钱都只分得出大小认不到多少的大嫂为她接了生。后面几个，一个是在睡觉的房间生的，一个是在吃饭的房间生的，一个是在灶面前生的，最后那一个，是躺在新房子最里面的粮仓前生的。每当上湾下湾的新媳妇生娃儿叫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新初的母亲说：“有个啥子叫的，就像解个大手，最多就像母鸡生蛋，叫两声也就生下来了。”
    在家里生娃儿的最大好处，就是不用花那些冤枉钱。当然，也有弊病。最大的弊病就是大多家庭，没有及时去上户，久了自己的孩子具体是哪一天生，时辰是多少，基本没记住。这个倒不影响上户，影响最大的捡八字算命，时辰不准，八字先生也就经常出错。新初高上大学那年，母亲说河西乡场上的八字先生都是熟人，不用算说都说得出来个一二三，就专门跑到三江镇去为新初读书升学捡了个八字，那八字先生掐指一算，说这娃儿读书不行，今后挣钱还可以。母亲当即就与八字先生争执起来，说：“你说这娃儿今年考上学我还相信，但你要说他读书不行这就没有对了，我这儿子打小就读得，你这先生算的啥子命？”
    那八字先生眼睛一转，说道：“我这里肯定是不会有问题的，怕是大姐你没把娃儿的出生时间记准啰！”
    新初母亲一下就愣住了。当年生新初的时候，上下两湾唯一戴了只表的王道渠正在三江镇带着人包工淘石宝儿，那个时间确实是记不准确的，新初母亲也就是估了个大概八九不离十。
    新初母亲一听这话，又估了下一个时辰，把巳时改成了午时，那八字先生才说：“这就对了，今后你就得按午算，时辰相差一个，命运天壤之别啊！这娃儿书读得，今后还要做大官呢，大姐您要享这娃儿的福。”
    新初母亲听了，又加了两块算命钱，这才高兴地回去了。
    当然，计生办是不管这些捡八字算命的事，他们只管收钱，收超生费。超生费不交清怎么办？派出所就不上户！派出所怎么知道人家超不超生，超生罚款交没交清？那就请计生办出个证明，凭计生办的证明，镇政府办公室再加盖公章，派出所就认政府办公室那个公章！
    可计生办的证明，超生罚款交清了的好说，有票据为证，那些领导打招呼减免了的，可不能写在那申请表上啊！那怎么办，就得靠贾成作解释说明噻。这不，这贾成来办公室，就是专门给王新初作解释说明的。
    可刚做办公室负责人的王新初，他并不知道这些，也没人告诉过他这些呀！
    听贾成解释说明了大半天，新初说：“我怎么知道哪个娃儿是哪个领导打的招呼减免的减免多少呢？”
    贾成说：“所以我才亲自来找你，给你说清楚啊！”
    新初心想：我凭什么相信你贾成说的是真的呢？但他话却不能那样说的，于是他说：“贾主任，您这也不是一两个表，要不这样，等我这一会儿忙过了，认认真真给您把章盖好。”
    贾成说：“那我等到老弟哟！早点盖了一起去吃饭哈！”
    贾成一出门，胡军就走了进来，他凑到新初耳边低声说道：“新初你一定得多个心眼，贾成这个人鬼得很，那些罚款究竟收了多少，领导打没有打招呼，谁晓得？”
    新初说：“哦！”
    胡军又说：“国土所邵所长一会儿也要来找你盖章，那里面的名堂跟计生办的差不多。”
    新初抬头看着胡军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军说：“农民的宅基地占了地，国家要依法收钱，县上要跟着收钱，镇上也要搭到收钱，国家的肯定少不了，县上的没收齐县局也不会盖章出手续，但镇上这部分，县上就不会管了，县上只看镇政府的章。”
    新初说：“你的意思是说，镇上那部分国土所没收？”
    胡军说：“有的收了，有的没收，还有的收了一部分，减了一部分，这里面走展就大了，一个平方40块钱呢！”
    新初说：“所以我也得查看？”
    胡军说：“你不查看，镇上那部分钱就会少了，或者不见了，你也就不知道揣到哪个腰包里去了。”
    新军这才明白了过来，暗想：难怪张楚光放弃镇宣传委员领导不当，非得当这个办公室主任。
    新初正沉思着，镇国土所邵所长就报着一大摞农民宅基地审批表走了进来。
    胡军见跟邵所长打了声招呼，称手头有事，先出去了。
    新初笑着说：“邵所长工作认真啊，盖章这样的小事都要亲历亲为。”
    邵所长打着哈哈儿说：“盖章是大事啊，牵涉到钱呢！”
    新初漫不经心地说：“那邵所长先把这表放这儿吧，我盖完喊您！”
    邵所长说：“有些票据的事儿，我先得跟你解释一下。”
    新初说：“我先看看吧！”
    邵所长说：“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先出去吃个便饭，边吃边说？”
    新初笑道：“不巧得很，今天计生办贾主任先请了呢，要不一起去？”
    邵所长说：“那你们先去吃，我去不大方便，改天我专门再请王主任。”
    新初顺着答道：“那我们就改天了！”
    新初抱着那两大摞表格和票据进了里面的办公室一笔一笔核查起来，一时竟忘了小石头不在家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