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初和小融回到城东，下了长安车，四处一片漆黑。
    其实，天早就黑了。只是因为他俩之前行走在城市的灯火里，一点也没有感受到这夜的黑。透过机关厨房与办公大楼的夹缝，新初远远地看到一窗灯光，在黑夜中寂静而明亮。
    “我们过去看看吧，灯还没关呢！”
    灯，确实没关，办公室有人，小张还在呢！
    “还在忙事？”
    “没事。”
    “没事？干嘛？”
    “就是因为没事，一个人在这里坐会儿。”
    “那就跟人找点事吧，你通知一下318国道沿线的村支书，明天上午到小会议室开个短会。”
    “什么会？几点？哪些领导参加？”
    “就是短会，到了就知道了。十点吧，村上的干部，还要赶车什么的，十点差不多。李书记叫我负责，其他领导就不用通知了。另外，你通知一下县电信的杨经理杨军，手机号你记一下。”
    “好的。”
    “完了早点回家睡觉啊！”
    新初就对小融说：“这小张，还没耍女朋友，又不打麻将，一个人在这乡镇，时间也真是难熬。你们学校有单身女老师，可以给他介绍一个。”
    第二天上午，还不到十点，杨军就到了新初的办公室，轻轻敲了一下门，大声地喊了一声：“王主任。充电器，我给你带过来了。”
    新初忙说：“你先坐，充电器先放在你那里，我也把手机给你带来了。”就从抽屉里取出了手机，递给杨军。
    杨军一下愣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吞吞吐吐说了一句：“王主任，会议不开啦？”
    “怎么不开了？不是时间还没到嘛。不收下你的充电器，这会就不开了？”新初看了杨军呆若木鸡的样子，有点想笑，却又忍住了，朝外面喊道：“小张，你看楼上小会议室人到齐了没有，到齐了就开，也不非得要等到十点整嘛。”就从包里掏出了手机，摆在桌子上。
    杨军僵住的脸一下就松弛了下来，发出油亮的光泽，散发出满面笑容。他说：“原来王主任有手机啊，也不早说，我记个号码，便于联系。”
    新初说：“号码你不是有吗？就昨天那个，666。”
    杨军这才新初的对面坐了下来，又从兜里掏出一大把卡，摆在桌子上，一张一张地排列整齐，说：“王主任，这卡都是给会上的同志准备起的。”
    新初这会真的就笑了，说：“杨经理，你这哪是建基站的？分明就是一个卡号推销员嘛！”
    杨军就急了，说道：“王主任，我这可不是拿来卖的，我是拿来送的。”
    新初说：“我昨天买手机，人家也说要不拿一张卡，人家那卡不是拿来卖的，而是送的。”
    杨军说：“王主任，你这就不明白了吧？营业厅那卡，里面有预存话费只有五十，我这个是一百，而且号码好，除了三筒就是顺子，最孬都是对子。你去营业厅买，光这卡号，都几大百呢。”
    新初并不再搭理杨军，他站了起来，出了门，径直朝楼上小会议室走去。杨军忙乱装起手机卡，紧跟着上了楼。会议时间还没有到，但沿线的五个村支书都到了。这当中，包括合力村袁华、中心村的赵华林、草坝村的肖支书。另外两个，新初接触得少，但开会时也都打过照面。
    开会之前，新初向大家介绍的电信分管业务的副总经理杨军同志。几位村支书，对电信认知，主要是通过信件、汇款、明信片，还有就是党报党刊。他们印象最深的就是县邮政局，是一个待遇不错的好单位，经常参加县上的会议，但县上好像又管不到。当新初介绍完毕，五位村支书投去了齐刷刷的羡慕的眼光。草坝村的肖支书，离政府机关最近，多年来兼做镇上的邮递员，一听到电信公司两个字，就感到特别的亲切，竟率先鼓掌，大家只好跟着鼓起掌来。新初的会还没有开始，整个会议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是镇上很多副职开会都没有遇到过的情景。
    新初就向大家讲明了会议的目的，几位村支书虽然对基站建设一窍不通，但对架杆牵线这种事还是略懂一二的。在这之前先是牵电灯线，后来又牵广播线，电视闭路线，再后来牵电话线，他们多多少少都参加过，也知道是杨经理求自己，而不是自己求杨经理的事，大家几乎同频共振地“哦”了一声，都不约而同地再现出毫不在乎的神色。
    新初不得不向大家讲述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来。之所以重要，当然最重要的一条是，它是镇党委书记亲自安排部署的“一把手工程”，新初特别强调，李书记专门委托他来主抓这件事，叫他给大家讲清楚，如果有哪位搞不清楚，那就只有请李书记亲自去给他讲清楚。
    看到几位支书似乎听得有些明白了，新初才开始讲重要性的另外一条，这是我们自身的事情。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进步，手机很快就会成为每一个人的必需。当他讲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从裤包里掏出了还没有拨过一个号码，也还没有接过一个电话的手机说，像我这种，为了工作的需要，为了快速与同志们联系，在钱极不够花的条件下，都咬着牙巴买了个手机。但有了手机，没得信号是不行的，信号不好都不行，怎么办？建基站，拉通讯线，电信杨经理就是来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的。
    大家似乎都听进去了一般，频频点头。当然，这点头的频率，算杨军最高。
    新初把手机又揣回了裤包，喝了口茶，接着说，我知道在座各位都是村上的支部书记，“一把手”，大家的思想觉悟高，领悟能力强，一听就懂，就是我不讲，大家也会全力支持电信的发展，支持杨经理的工作。
    新初讲得越来越起劲，无奈几位支书听得特别认真，也特别配合，异口同声的说了声“那是肯定的”，但这并没有打乱他话的节奏。
    新初接着指出，这项工作牵涉到占用农地、青苗补偿等，牵涉到农民的利益，大家都知道，农民是普通群众，与在座各位都没法相提并论的，他们的工作最难做，但他们的工作必须得做，也只有把他们的工作做好了，这项工作才能做得好。
    新初说：“为什么叫大家来，你们的工作我做得好，群众的工作我就是个外行，那就得靠你们了，也只有你们才能做得好！所以，我今天只有拜托大家了！”
    草坝肖支书第一个表态：“草坝村没问题。”
    新初也开始点头，他把目光扫到了中心村的赵华林，中心村毕竟是自己的联系村，总得有个态度吧？
    赵华林眼珠子转了三圈，也当即表态：“中心村肯定没问题。”
    合力村的袁华，是通过赵大山认识王新初的，他当时就认为这个王新初不简单，现在人家果然都当上办公室主任了，而且还深得镇上“一把手”的信任，在这个时候自己绝不能拉稀摆带，紧跟着举手示意：“别个都做得到，我们合力村就一定能够做到！”
    其他两个村也跟着表了硬态。
    新初对自己第一次召集村支书会议，是感到满意的，笑容自信而从容。他说：“既然大家都这样支持电信的工作，我们也请电信的杨经理讲一讲吧！”
    杨军站了起来，看上去受宠若惊的样子。新初示意他坐下，他也就屈着身子缓缓地坐下了，肥胖的腰在会议桌画出了一弧形。他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讲的，我要讲的就是感谢，感谢镇党委、政府对我们电信工作的支持，感谢在座各位支书对我个人的帮助。我们电信没有别的什么，就有卡，手机卡，里面预存了一百元话费，比一般卡多五十块，都是好号，三筒的，顺子的，对子的，各位喜欢那张就挑哪张，自己用也可，送人也可。营业厅就这类卡号都要好几大百呢！”
    新初笑道：“杨经理，你看你，把我们这会都开成电信客户见面会了。大家需得着的就拿起，用电信的卡，也是支持电信的业务，支持杨经理的工作哈！”
    几位支书都选到了自己心仪的卡号，而且基本上都给自己的村主任和文书选了一张。会议也圆满结束。
    杨军跟着新初又下了楼，他那腰似乎还没有打直，一直屈着身子说：“王主任，你讲得太好了！”
    新初说：“会议开得成功靠讲话，工作是否落实还得靠你那几张卡。”
    杨军忙点头道：“今后王主任需要卡，给我一个电话就行。”
    新初说：“就这一张卡，我还没打过电话呢，还几张卡！今后有事你就找我吧，但愿你再不找我。”
    杨军千恩万谢后，走出了新初的门，下了那三步台阶，掏出烟来点上，腰杆一下就挺拔起来。
    新初那个666的号码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杨军所说的“顺，顺，顺”，会议结束没多久，他的人生中第一次用手机接了个电话，电话正是小融从家里面打过来，要不，他还不接呢。当时，他哼着小曲，走在去李天书办公室的楼梯间，他要去扯个回销，汇报一下电信的事。
    “你赶快回来，我们收拾一下回祥兴去，小石头病了！”小融带着哭腔。
    “小娃儿病了是家常便饭，你莫着急嘛！”
    “这回是真的病了，妈从大表哥那里打电话回来说的，正在医院输液呢！你赶紧回来嘛！”
    新初把手机揣进裤包，撒腿就往回跑。
    二人拦了进城的长安面包，进了城，再改乘中巴，又坐了机动船，再一路小跑赶到祥兴医院时，小融妈正抱着小石头，准备输第二针药液。
    医生说：“这小家伙太小了，还是从头上输吧！”
    小融爸站在一旁点了点头说：“不从头上输，又能从哪里输呢？”
    小融妈看到女儿女婿赶到，站起来把小石头一把递给小融，说：“这下你来抱吧，哎，我带了这么多的小娃儿，哪个都没得你这个儿这样难得带哟！”
    小融把手刚伸出去，又紧张地缩了回来，转身看着新初说：“你来抱，我怕！”
    小石头看着陌生的爸爸妈妈，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满脸通红。
    新初抱着小石头，缓身坐在条椅上，医生就取出了输液袋，针头刚拔出来，小融的眼泪就“刷”地流了出来，哀声道：“医生，你轻点，别把娃儿弄痛了！”
    医生像是并没有听到小融的哀求，他轻轻拨弄着小石头已经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细细地寻找那根可以插进针头的血管。嘴里说了一句：“这小家伙太瘦了，血管也太细了，针头不好插。”便一针插了进去。
    小融就闭上眼睛。
    新初的眼睛不能闭，他紧紧地按着小石头胡乱蹦着的小腿，就感觉自己的头皮被一根钢针刺破，钻心地疼。
    针头扎进去了，小石头的声音似乎也小了些。他不是没有哭，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只能不用停的抽泣来表达疼痛，以及对针管，对医生，对大人们的极度不满！
    其实，这种不满，完全是新初，是大人们自己想出来的，小石头想不到那么远，他哭着哭着，就哭睡着了！
    小融妈说要回去做饭，小融爸说你们两个在这里，他也先回去了。
    二老刚跨出医院的大门，新初就说：“要不，我们把石头放在我妈那里带吧？”
    小融闭着的眼睛一下就睁开了，瞪得溜圆，大声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爸妈没把小石头带好吗？”
    新初连忙摇着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妈带娃儿确实没你妈带得那么好，但那些娃儿就是一个个在满地爬，他也长得个肥头大耳，壮壮实实的。”
    对新初说的这些，小融是信的，因为在王家湾，大家都这样说。结婚那天，大姐新鸿还说：‘新初小时候还好些，新明基本上就是在地上吃糖鸡屎长大的，身体比哪个都好！”
    小融想了想，说道：“小石头放你妈那儿我没意见，只是你们家里包产田地多，你们农活多，忙不过来，还有，就是那农村条件确实太差了。”
    新初劝道：“农村条件是有些差，小石头又不在那里住一辈子，等他大了些，读幼儿班时就回来。”
    晚饭后，小融吞吞吐吐地说了大半天，才把送小石头回王家湾让新初他妈带一段时间的想法说了出来。
    “这是新初的想法？”
    “新初才舍不得呢，他说您带得好些，他们家在农村，条件差。”
    “那你的意思呢？”
    “就放他妈带一段时间吧，带一段时间就带回来，他妈毕竟是小石头的婆婆，她也该尽一下当婆婆的义务吧！就怕您不高兴！”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就让她婆婆尝尝这带孙子的滋味吧！这小石头，比你们哪个都难带！”
    “我听话噻！”
    “哎！你每周都要回去把小石头看到，不对的话，就赶紧给妈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