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王子,就这样,出现在心灵的原野上。
如果不在意,我和宁王子就只是萍水相逢,以后就大可以各走各路了。
只是,初次见面之后,我对他,就开始在意起来了。
如果不是与蜀汉后主相关的那个梦,事情是不是就会好办一些呢?梦见后主在前,遇到宁王子在后,这其中,又有何玄机呢?
如果我真的就是后主侍女赵昭婉转世,今生今世,我又该做点什么呢?
要说那后主“遗诏”,倒是没有明确提出,让我为他出头,报复晋王室。
揣测再三,我觉得,他的主要意思就是,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也就是说,只要晋室还过得去,还没有到怨声载道、天怨人怒的地步,我大可以冷眼旁观。只是,这些朝政方面的事情,我一介婢女,又如何说得清楚呢?
另一个需要掂量一番的,应该就是与刘大将军有关的了。刘大将军南征北战,已然为朝廷立下不世奇功,如今已然是位极人臣。万一哪一天,他想着要跟圣上换一下位子,那又如何?
刘大将军姓刘,蜀汉后主也姓刘!这其中,仅仅是巧合吗?
如果真是局外人,我自然可以袖手旁观。
只是,不是我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如今在相府里,我隐然已经是众门客之首了。不难想象,大将军并不希望我只是尸位素餐。因此,相关的事情,总还是要想一想,做一做的。
受任之初,除了深感责任重大之外,就是那种茫无头绪、无从下手、无从着力的感觉了。甚至,我也在想,所谓“无功不受禄”,如果我一直都未能为相府做点事情,那岂不是辜负了刘大将军?
如此说来,偶遇司马宁,真的只是巧合,只是偶然吗?
是啊,那地方,离相府并不太远。大白天的,他一个王子,本可以养尊处优的,到旷野陌路干什么呢?如果说只是随便走走,散散心而已,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相信了!
由此不难想象,他是有所求,有所为而来的?他东游西逛的,其实只是在寻找着某种契机!
也就是说,朗朗乾坤,宁王子在期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或者说,期待着某一个人的出现!
机缘凑巧之下,那条长蛇,恰似一根“红线”,将他和我连在了一起。
如此看来,我和他,倒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了。
甚至,我还要感谢那条长蛇:这样一来,一切都显得事出有因,双方都没有那种突兀、造作之感。
或许,这一刻,司马宁多半也会这样想吧?
相处时很自然、不尴尬,倒是蛮可贵的吧?
嗯,既然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的第二、第三步,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于公于私,就算是为了打发一下时光,也应该继续走下去。
想想也是,此前,我也觉得,作为一个侍女,这辈子也就是端茶送水伺候别人的命了。然而,与刘大将军的那一次长谈,不经意之间,就改变了我的身份和地位,真可谓“不可同日而语”了……
“好吧,千头万绪,”赵昭婷喃喃自语道,“不及梦醒之后的三言两语。新的一天,新的一幕,新的行止……”
次日午后,按照此前的约定,赵昭婷走出府邸大门口,前往相府西北两三里地之外的一处长亭。
离长亭尚有数丈之遥,一个熟悉的背影,就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位宁王子,”赵昭婷这样暗想着,下意识地放轻、放慢了脚步,“就算别无所长,这按时守约的德行,倒还是值得肯定的。这亭子,本在相府西北一侧,此时此刻,他背对着我,也就是说,他的眼睛,是望向西北方向的。这西北方向,自然就是晋朝皇室南渡之前所在的方向了。嗯,他的心里,还是有所思的……”
就在两人之间相距只有丈许远之际,司马宁转过头来,柔声道:“赵姑娘,你,你可真是个守信之人。”
赵婉婷暗自揣度:这句开场白,从表面上看,是在称许我,只是,听这语气,他似乎也在想,如果今天我不来,他也觉得是事出有因,甚至也会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此想来,这一天,他倒是心绪不宁的了。
“宁王子见召,小女子岂敢不来?”她应以客套话。
四下张望一番之后,司马宁这样说道:“赵姑娘是相府里的红人,本王无权无勇,召见什么的,那可不敢当……”
赵婉婷心想:他敢于自称“本王”,确实有自高身份的意图了。只是,那“无权无勇”一词,似乎也正是他的真实写照。是啊,在刘大将军权倾当朝的情况之下,出言谨慎些,倒是明智之举。
“宁王子,过谦了——”赵昭婷回应着。
“赵姑娘,你,你来自相府。嗯,大树底下好乘凉,说不定哪一天,本王尚有需要仰仗之处……”司马宁语气诚恳。
“宁王子,本姑娘确系布衣裙钗,你这样说,可是要,要折煞民女了。”赵昭婷这样谦逊着。
赵婉婷自称民女,也自有道理,因为,到目前为止,她只是相府里的一个门客,并没有朝廷所授予的名爵与职位。
然而,司马宁更看重的,却是对方的资质和潜力。
于是,他这样说道:“在名与实之间,每个人心中,都会自有一杆秤吧?”
弯来绕去,不着边际地说了好一阵子之后,赵婉婷暗自嘀咕着:司马氏乃当朝国姓,想以此沾点光的人,也为数不少吧?然而,我来自相府,真有这个必要吗?仔细想来,既然刘大将军权倾朝野,对于对方的某些可能的揣度,也需要有所警醒吧?
因此,有些话语,还是需要当面澄清一下的。
“嗯,据民女所知,”赵婉婷字斟句酌着,“一百多年之前,曹魏大权旁落,政归司马氏。大晋,大晋王朝由此隐隐可见。最初,执掌大权的是宣帝司马懿。宣帝之后,是景帝司马师。这景帝嘛,由于某种原因,未能将宣帝的大业,再向前推进一大步。景帝驾崩之际,由于膝下无子,只能传位于其弟司马昭。其后,文帝司马昭下旨攻灭蜀汉。蜀汉灭亡之后,文帝打算更进一步,就筹划起让曹魏禅让的事情来。只是,文帝天年有限,真正完成这件事情的,是其子司马炎。司马炎上位之后,是为晋武帝。如此说来,我大晋的开国之主,是为武帝司马炎。至于其祖父、伯父、皇父的帝号,均为武帝所追谥。因此,宁王子此前所言,自己源自景帝司马师一系,只恐,只恐……”
当此时,对于法统与尊卑,甚是讲究,即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是也。由于武帝司马炎之前,大晋尚未立国,那宣帝、景帝、文帝云云,就有牵强附会之嫌了。
为了此后的话题,赵婉婷此时先是煞费苦心,用勉强也算是得体的言辞,将司马氏的世袭,陈述了一番。
言下之意就是,你这司马宁,如果你自称司马昭的后裔,倒还可以欺世盗名一番。然而,你偏偏要做那种类似于掩耳盗铃之事,将自己说成是司马师一系的。
你给自己挖了这样的一个坑,如今只能自己填了。
赵婉婷说了那么多,其言下之意,那司马宁自是心知肚明,于是,只见他的那张脸,红一阵紫一阵的,就像那瞬间涌来的火烧云。
赵昭婷的这种想法,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了。
在她看来,如果不想辜负蜀汉后主的托梦,首先就要找一个靠山。不难想象,她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当朝丞相刘大将军了。理由嘛,大概就是,刘姓是大汉的国姓,说起“兴复汉室”这一类话题,就显得较为理直气壮。而蜀汉呢,国号原本就是一个“汉”字。刘备当年以此为国号,就是想重塑汉室正统。至于有些人以为“蜀”才是国号,那是受到了地域的影响,想当然了。刘备就算能力再有限,也不会如此目光短浅的。
至于蜀汉率先沦亡,主要的原因还在后主的昏庸无能,治理无方。后主俯首称臣之后,为了避免司马昭的猜忌,说出了“此间乐,不思蜀也”这样的话语来的。有些一知半解的人,也就想当然地认为,“蜀”是国号。至于后主话语里的黍离之悲,就更是无从体会了。
赵昭婷受后主托梦,其实也在说明,蜀汉后主在灵魂深处,依然做着兴复汉室的旧梦。当然,单凭赵昭婷的那点本事,要想不负所托,就只能另外再想些办法了。而且,回到现实,她所能够想起的,也只能是刘大将军了、东晋第一权臣刘大将军了。
当然,刘大将军能否接受这样的重托,到目前为止,她还不敢说有多大的把握。不过呢,太艰难、太复杂的事情,先勾勒出一个轮廓,然后再细细描画,还是切实可行的。
至于司马氏,那可就是一言难尽了。
司马昭终结了蜀汉,自己如何跟司马氏的后人合作呢?
这是个难题,难于上青天的大问题。当然,蜀汉灭亡,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司马宁,尽管是晋室宗亲,跟一百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应该说也没有直接的关系。因此,赵昭婷觉得,事情还没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还是可以先看一下再说的。
“赵,赵姑娘,此话,此话从何说起呢?”只听司马宁面带迟疑着说道。
“哦,我,民女……”赵昭婷一时也难以措辞了。
这一刻,她的内心,又已然是风起云涌了: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宁王子,不曾想到,在这样一个时代,他的身份,却是有点尴尬了。如果只是普通的世家子弟,倒是好办一些?
后主托梦的事情,我跟他说起过吗?
没有,真的没有啊!
那么,宁王子为什么也会如此惊疑不定呢?
此前,我说了那样长的一段话,包含着这样一层意思:司马宁,你为什么自称是司马师的后人呢?
这样的一句话,是我说错了吗?
或许,我真的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直白的!
司马宁贵为晋室后裔,自然就是很爱面子的人。而我呢,偏偏直言不讳。这样一来,他或许就难以接受,下不了台。只是,我那样说,本意却在于,自己并不是那种趋炎附势之辈……
难道,难道另有隐情?
是啊,一百多年前的事情,谁能够说得清楚呢?
刚才,我的那些话语,过于绝对了吧?
有些事情,是不曾见诸文字的。或者说,见诸文字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对于司马氏家族,我一个“外人”,所能够知晓的,只是坚冰之下的一角。既然是这样,就不应该把话说得太满吧?
司马宁,如果真是皇室宗亲的话,对于皇族内部的事情,再怎么说,都比我要清楚得多!这一下,我倒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如此说来,如果真的我弄错了,那么,又错在哪儿呢?
按说,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司马氏也是一个声名显赫、人丁众多的大族了。有些支系,外人是不太清楚的。此前,我也听人说起过,当年的衣冠南渡,渡到江南一带来的,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我们目前所说的大晋,跟最初一统天下的司马炎所建立的大晋,还是有所区别的。至少,我可以确认,目前我们所在的这个大晋,偏安一隅,只能说是半壁江山。近百年前,司马睿所建立的这个大晋,有没有传国玉玺,都还是一回事?此前大晋北方的基业,依然还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这些年,刘大将军力主北伐,收复失地。也正因为这一点,我才想着,将希望寄托于他。而如果他只是一个擅权专权之人,我还会这样想吗?最近几个月,我隐隐涌上某种预感,我觉得,这世道,已然出现某种转机。于是,我就想……
“赵姑娘,”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支吾着,“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