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说,这件事情,都已经拉开了序幕。
大概是听出了赵婉婷话语里的揶揄之意,司马宁一时语塞。
“宁王子,”赵昭婷试着这样宽慰道,“若真有难言的苦衷,或是不便于说与外人,民女也不勉强。”
这一招,其实是把皮球踢给了对方。
带着一丝讪笑,司马宁沉吟道:“其实,有些话语,本王一直深藏于心。现如今,既蒙赵姑娘垂询,本王思忖再三,于此也就斗胆陈述一二。确实,先祖司马师在世之时,膝下并无男丁。只是,其父司马懿、其弟司马昭看在眼里,就不会有所想法,有所表示吗?有鉴于此,司马昭将次子司马攸过继给兄长,以继其后……”
赵婉婷心头一惊,暗自思忖道:此前,这位宁王子支支吾吾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看来,对于正统、嫡庶之类的观念,他还是颇为在意的。
“这司马攸嘛,民女也算是略有听闻。”赵婉婷接过话语,“据说,他性情温和、恭俭孝悌,且长于文艺、书法,文帝司马昭甚是喜爱,一度也想着传位于他……”
一不做二不休!她只想着,再套出一点话语来。
“唉……”的一声长叹之后,司马宁慨叹道:“果真如此,其后百余年的历史,多半就要重写了!司马昭或许也真有此心,然而,他手下的那些文武大臣,未必就这样想了。单是一个嫡长子继承制,就足以让文帝大费踌躇的了。更何况,长子司马炎英武睿智,胆识过人,在大局未定之时,自然更为时人所看好。平心而论,乱世出英雄,其后的一连串事实也表明,在迫使曹魏禅让、平定东吴方面,如果没有司马炎,未必就能够如此顺利。当然,由于司马攸一直身居幕后,他的胆识、才干如何,也就无法验证了。唉,这些陈年往事,不说也罢。”
赵婉婷暗自寻思道:这位宁王子,尽管来了一句“不说也罢”,实则,依然在为司马攸鸣不平。只是,那过去的一幕幕,早就成了定局,无法再改写了。所谓的“如果”“如若”怎样怎样,甚至就有点牢骚怪话的嫌疑了。当然,作为后人,凭吊前朝古迹轶事之时,宣泄一番,也无可厚非。
那么,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起这些呢?
“你,你就是司马攸的后人?”心念及此,赵婉婷冲口而出。
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之后,司马宁这样说道:“其实,对于武帝司马炎,我一向都是极为仰慕的。只是,赵姑娘,你想过没有,从平定东吴到故都沦陷,大晋一统天下的时间,尚不足四十年!其中,是不是哪个最为关键的环节,出了大问题了呢?”
皱了皱眉头之后,赵婉婷这样说道:“宁王子,你,你的意思是说,武帝的后人,实在是太不争气了,才导致大晋社稷的沦亡?”
环视一番,确认无人环伺之后,司马宁才这样说道:“武帝的继任者,到底有多差劲,本王甚至都不愿意再回首!马背上打下的社稷,依然想着马背上治理。如此一来,种种横征暴敛,只为了一己的穷奢极侈。老百姓饥寒交迫、颠沛流离,那位仁兄,居然说出了‘何不食肉糜’的混账话!如今想来,那‘八王之乱’,还只是上层的争权夺利,真正让大晋走向穷途末路的,还是这种视百姓如草芥的举措。失去了民心,背离了民意,最终只能自取其辱,惨淡收场。思忖再三,本王觉得,如果当初武帝传位于先祖司马攸,或许,当不至于此……”
“砰——”的一声,说到这儿,他猛然击打了那亭柱一下。
一怔之下,赵昭婷一时也想不起要上前劝慰一番。自然,连那开口详询的念头,也不曾再次涌起。
暗暗地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她暗自揣度着:宁王子这番话语,是在张望了一番之后,才说出口的。可见,一开始,他还是有所顾忌的。不过,那种种愤懑、委屈、不甘,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坎上,于是,他还是一吐为快了。不难想象,对于武帝司马炎,由于最终完成了一统天下的大业,权衡利弊,他还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对于其后的继任者,他不仅不以为然,甚至,在恨铁不成钢之余,还有点深恶痛绝了!
这也难怪,如果其后的这什么惠帝、怀帝、慜帝,哪怕只有一丝半毫开国之主的襟怀、胆识、才干,就不会出现百年之前,那古都残破、宗庙沦丧的一幕幕了!
是啊,回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恨不得能够早生一百年,回到昔日的大晋王朝,力挽狂澜于既倒。
这一次,他叫我来,就是为了诉说这些陈年旧账,一吐为快?
不,不会的!
他心里很清楚,以前的事,再怎么耿耿于怀,也都已经过去了。你就算是喊破天,也改变不了什么!
也就是说,重提往事,只是为了如今和以后?
果真如此的话,对他,倒是要刮目相看了……
想到这儿,她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对方。
“赵姑娘,”只听司马宁歉然道,“此前,本王一时激动,有点失态了,尚请,尚请见谅。”
赵婉婷心头一暖:这位宁王子,倒不是那种意气用事之辈啊!如此“拿得起,放得下”之人,确实不容小觑。
“宁王子,”她试着这样说道,“往事不堪回首,不过,我们所要着眼的,应该是眼前吧?”
司马宁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嗯,此言甚是!武帝之后的那三个君主,德不配位,最终导致了大晋社稷的沦丧。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先祖司马攸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是无缘补天了。正所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晋室衣冠南渡之后,这一百年的时间里,又是怎样的呢?唉……”
霎时,赵婉婷的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如今的这晋室嘛,从享国的长短来看,比那大一统的前代,翻了一倍有余。只是,这百年之久,又有多少值得一提,或者说拿得出手的功绩呢?
说得不客气一点,也就是凭借着天堑之利,守住了半壁河山,苟延残喘而已。早年,那位闻鸡起舞的祖逖,在北伐一事上,殚精竭虑,可谓是不遗余力了。然而,那些上层人物,对此并不热心,甚至,还颇有疑虑、猜忌。最终,祖逖也只能是郁郁而终。
最近这几年,刘大将军重整山河,似乎也算是颇有成效了。只是,天不如人愿,这北定中原,始终还是功亏一篑。
能够见到这司马宁,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他的真实身份,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以前,对于司马攸,我的了解,是相当有限的。简单说来,只是觉得,由于不便于与长兄司马炎相争,他只是一个宫廷里的失意者而已。现如今,对司马宁再有所了解之后,我还会这样想吗?
是啊,就算司马攸不在意,他的后人,真的就能够不在意?
想想也是,司马炎一系,如果能够带来江山社稷的长治久安,那还好说。只是,实际上,却是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甚至导致了亡国!如此一来,司马攸一系,就不会心有微词吗?
是啊,司马宁心有不甘,又能怎样呢?
尽管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司马宁心中的意难平,未必就会随风而去了吧,依然是不难想象的。
以前,我把大晋王朝简单化了。
那么,司马宁的心目之中,真正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或许,他是这样想的,如果司马炎驾崩之前,能够还证于司马攸一系,那么,以后那些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就不会上演了。
当然,这只是某种如果了。
如果从司马宁个人的角度来说,应该也就意味着身份地位的变化了吧?是啊,现如今的司马宁,只是顶着一个晋室宗亲的名号,却没能有所作为,却只能眼看着王朝的衰微,却只能够长吁短叹,徒呼奈何。
以前,对于“命运”这个词语,我的感受,还说不上有多深。此时此刻,如果能够深入司马宁的内心,应该是别有一番滋味了吧?
司马宁远离权力中枢,先是过了好几年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日子,然而,终于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了。冥思苦想一段时间之后,他就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振作起来,要有所作为。
只是,光是这样想,就足够了吗?
四下打量、东张西望好一阵子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形影相伴,孤身一人罢了。势单力薄,是难以做出一点像样的事情来的。对于这一点,他还是能够体会得到的。
然后,他就静下心来,开始想办法了。
不过,由于长期久居深宫,跟外界脱节,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没能想出什么办法来。直到有一天,他想起了相府,想起了刘大将军?
然而,对于这种想法,他依然是颇为迟疑的。
是啊,你司马宁又不是圣上,人家刘大将军凭什么听你的?
由于不知刘大将军的底细,于是,闲着无事,他就在相府一带漫无目的地闲逛着。想想也是,那天遇险的时候,他手里的那两根竹鞭儿,又从何而来呢?他身上佩有宝剑,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带着宝剑以作防身,也说得过去。因此,应该是这样的:考虑到这一带,或许会有长蛇出没,于是,他就用宝剑,事先削了两枝竹鞭儿,以备不时之需。
事情也算是凑巧了吧,刚好,他就遇见了我和青儿。于是,那两枝长鞭儿,就派上了用场。是啊,对于毒蛇,他也是颇为忌惮的。因此,在那一刻,如果能够各自退让一步,能够不动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当然,换一个角度说,这位宁王子,也有着宽厚仁慈的一面。因为,民间也有这样的说法,“见蛇不打三分罪,打蛇不死七分罪”,而他呢,却以善罢甘休为念,人与蛇之间,互不侵犯,各走各路,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而对于我来说,在当时,我也是认可他的这种做法的。说真的,就算是竹鞭在手,我依然是被吓得毛骨悚然,自然也就不敢轻易出手了。
此刻回想起来,我自然也可以这样想,这位宁王子,不免有几分妇人之仁吧?反正,他不像那些民间的捕蛇高手。而另一方面,对于能否取胜,他也没有多少信心。梳理出这样的一条线索,也不至于太离谱吧?反正,我总觉得,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没那么简单。
“赵姑娘,”那一刻,他这样说道,“本王从不强人所难。嗯,如若真有心,我,我们就约个时间吧?”
是啊,在第一次见面之后,他就想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了?
当然,他说起话来,还是极为委婉且得体的。
而我呢,既然初步得知了他的身份,自然也就不会轻易放弃。对于刘大将军那边,我一直在想着,总有需要交差的时候。
“宁王子既有此意,”迟疑片刻之后,我这样回应道,“恭敬不如从命。接下来的事情,但说无妨……”
正因为有这番对话,接下来的事情,才会顺理成章。
于是,才出现这次相约。
到这一刻为止,事情的进展,也还算顺利吧?
毕竟,对于这位宁王子,我的了解,又深入了些。
仔细想来,和宁王子这种身份的人打交道,如果一开始,你就想着顺风顺水,那也是不现实的。再说,交浅言深,一直都是某个人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如果对方头脑太简单,说不定,你又会觉得,这样的人,不值得深交。很多事情,其实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少不经事,才会把世事想得太简单,就像那清澈见底的小溪水……
此外,这一刻,对于我来说,在这位宁王子与刘大将军之间,似乎正隔着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