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近年关,雪落了好几日,京都街面上依旧是热闹不绝,天盛大道的南麓,倚着一方瘦湖,曾有落榜的秀才酸诗有云:瘦湖风月,不如京都软红香土。
如闻楼正坐落于此。
蔺止叙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出车门的时候,车内外两个温度,他将身上的大氅拢紧了些。
由小厮引着入内,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起如闻楼的内部,一楼大堂布置清雅,坐着不少客人,迎面的矮台上,有抱琴正在弹奏的姑娘,衣着素净,琴音淙淙。
蔺止叙手拢在衣袖里,觉得这楼子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待被人引入二楼,他目光微垂,瞧见那栏杆和门框处都用了青彩金漆描绘了翩然起舞的仙宫画章,他想到了凉州行时参观过的一处壁画,这楼子隐隐约约的有着不少异域风情。
小厮掀开雅间帷帘,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
谢禹恪露出一张笑脸,道:“哟,东宫的小蔺大人也来了?”
蔺止叙拱手:“五殿下也在。”
只见里面站起身来一位玄青色锦袍青年,二十七八的模样,剑眉星目,带着隐约的兵锋凌厉之感,此人正是辽东兵马道冀辽侯世子冯黎。
冯黎邀请蔺止叙入坐:“一别多年,止叙别来无恙?”
蔺止叙褪了大氅交给身旁的小厮,笑着回道:“有四年了,世子风采依旧。”
谢禹恪惊讶问道:“你俩认识?”
冯黎哈哈一笑:“四年前,曾随父亲到幽州拜访彭大都督,止叙也在,有过一面之缘,万万没想到,如今再见,止叙已经成了东宫近臣。”
席面上除了这二人,还有督察院都事庞宜甫,殿前兵马司指挥佥事高樊。庞宜甫这人有所耳闻,今日见到真人,面容清癯,眼神沉稳,站起身来向众人拱手,几个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齐聚一桌。
蔺止叙落座,紧挨着庞宜甫,和谢禹恪隔了点距离,二人装不熟。
谢禹恪左右看了,笑着说:“今日世子做东,我等这是沾了世子的光。”
冯黎身上有着和京都世家子弟不同的气息,他身上有行军打仗的肃杀之气,一举一动都很豪爽:“殿下折煞我了,此次进京述职是冯某人来开眼界来了,诸位都是京都响当当的人物,冯某不才,特意邀请诸位赏光一聚,也是存了照看之意,圣上面前,还望多多提点冯某人,免得我说错了话做错事惹得圣上不悦。”
高樊也是行伍出身,说道:“世子这话说得太过自谦了,冀辽侯军功卓越,陛下器重,世子都担心的话,我们几个不得成天提心吊胆啊!”
谢禹恪接过话头:“就是说,再不济,还有我这个京都混子给你们垫底不是?”
边说着问冯黎:“诶,世子今日就一人吗?不是说三公子也来了吗?怎么没见着?”
冯黎苦笑道:“我那个不成器的胞弟性子顽劣,也不知道疯哪去了,不等他了,我们边吃边聊。”
接着一列十六七岁的小倌端着菜和酒水鱼贯而入,看面相都是清一色的清秀少年,这如闻楼的大名在外,果然和别的地方有些许不同,若是放在别的楼子,这会儿早已是轻裹罗衾的姑娘跪一排互相喂酒了。
庞宜甫应该是较少来这种场合,话也少,只顾闷头吃菜,几人不谈公事就捡着一些风月趣事闲聊,聊到这如闻楼,谢禹恪打开了话匣子:“我与这如闻楼的东家算是认识,诸位瞧着这如闻楼如何,是不是有别于京都别的楼子?”
冯黎说:“确实雅致,我在营州没见过这样的。”
大家心照不宣,说是雅致的清吟小班,说破了去仍是供人消遣的青楼。
高樊快人快语,嘿嘿笑着:“我俸禄微薄,寻常楼子都去得少,更别说这里了,要论这京都耍事,自然没人比得过五殿下您,当然了我就是个粗人,不懂这些,都说着如闻楼如何雅致,但我觉得吧少了些情趣,你们也别嫌我老高粗鄙。”
谢禹恪哈哈大笑:“老高你...”
话头问向蔺止叙:“止叙,你觉得呢?”
蔺止叙摸着杯盏,那杯盏看着精致,杯身还描绘了花样:“这背后东家想来财力雄厚,见多识广,仅那栏杆上的金器雕画就是寻常楼子所比不了的。”
谢禹恪笑起来:“要不说你眼光毒呢!”
隐约外间有吵闹声,冯黎最先反应过来,皱着眉,谢禹恪招呼小厮过来:“去瞧瞧看,外面怎么回事?”
小厮没过一会儿过来小声回话:“有醉酒之徒闹事,揽星夫人已经处理好了。”
谢禹恪含笑点头,挥退小厮,蔺止叙觉得奇怪,谢禹恪似乎对如闻楼的一切都熟门熟路,这楼子里小厮对他很是恭敬,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丝怪异念头。
正想着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紫衣少年郎,十八九岁的模样,剑眉斜飞硬挺,带着玩世不恭的不羁姿态,面上有隐约未消的怒气,大步流星踏过来:“什么混账东西喝醉了酒就不当个人,小爷我最恨这种借着酒疯撒泼的混人!”
少年郎自顾自的在冯黎身侧的椅子上坐下,冯黎脸色不佳,沉声呵斥:“退忧!”
“才来京都几天,没个正经样子!见过诸位大人了吗?”
冯黎向众人无奈介绍:“这便是我那个不成器的胞弟,冯家老三冯退忧。”
冯退忧起身,急急解释着:“大哥,今天真不是我惹事,是楼下有两个不长眼的腌臜泼才趁着酒醉调戏人姑娘,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救!”
众人哄堂一笑:“三公子意气风发,好胆量!”
冯退忧换了表情,拱手朝在座众人行礼:“见过各位哥哥。”
话音刚落,屋子里进来好些姑娘,端了佳肴美酒前来,身后还跟着人,还未见人只闻其声,那声音老气横秋:“各位大人抱歉,刚刚大堂里发生了点事,扰着各位了,妾身带了些薄酒来给诸位赔不是了。
蔺止叙稍稍一愣,这声音…
老气横秋、暗沉沙哑,却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掀了眼皮去瞧,只见来人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妇人,穿一身老气的石青花色的褙子,看着年龄四五十岁,眼角唇周已有风霜之意。
蔺止叙心中生疑,不看脸这人身形竟也有点熟悉…
是在哪见过的?
谢禹恪站起来,引着老妇入内:“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如闻楼的大东家,揽星夫人。”
在坐皆有官身,揽星夫人向众人端庄行礼,眼风含笑瞟了一眼蔺止叙。
冯退忧拍拍巴掌:“原来夫人就是这如闻楼的东家,刚刚那两个醉酒的闹事之徒被你遣人撵了出去,还是太过妇人之仁,应该直接扔进你们这楼后面的塘子里去,寒冬腊月的让他们清醒清醒!”
揽星夫人笑起来:“三公子少年侠气,仗义出手,妾身感激不尽。”
冯退忧眉梢一挑,懒懒回话:“举手之劳罢了。”
揽星夫人一介女流之辈被谢禹恪邀请坐了下来,众人见五殿下和这妇人熟识,自然是要给皇子面子的,什么话也没说。
揽星夫人是这如闻楼的东家,席间众人听她热情介绍着,说她原先在西域经商,难怪如闻楼许多精巧的元素都有些西域风情。
她抬起酒壶,为席间众人一一斟满,蔺止叙一直盯着她看,妄图从这张陌生的脸上找寻一丝熟悉的痕迹,他盯了很久,却什么发现都没有。
谢禹恪笑他:“止叙,瞧什么呢?”
蔺止叙看着她,镇静开口:“夫人来自西域,想来对西域风物了解甚详,不知夫人以前在西域经营的是什么生意?”
揽星夫人浅笑着,声音沧桑:“做得最多的自然还是酒肆生意。”
蔺止叙继续问:“西域贸易繁华,好端端的夫人怎么会想到来京都?”
揽星夫人不假思索答话:“京都繁华,遍地是黄金,妾身便生了大胆念头,想来京都闯上一闯。”
二人快问快答,其余几人隐约觉察到氛围有些微妙,谢禹恪更是诧异,蔺止叙今日怎么感觉有些咄咄逼人。
高樊一个特务头子,异常敏锐,好奇地问:“小蔺大人年初曾去过西北一带公干,两位这是认识?”
蔺止叙放松了些,故作随意道:“女子经商算是奇事,蔺某一时好奇,故而多问了两句,夫人莫怪。”
他朝揽星夫人举起茶盏,喝得很慢,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人。
揽星夫人迎着蔺止叙的目光丝毫不退让,慢悠悠的说:“女子经商嘛,倒也不算奇,西域地区胡汉杂居,女子性格爽利,大多早早地当家谋生,和京都闺秀自然是比不得的。”
说着起身又给众人斟了一圈酒,给蔺止叙斟的时候,瞧见原先给他杯盏里斟的酒纹丝不动,问:“这位大人是不喜欢这里的酒吗?要不我喊人换些来?”
蔺止叙稍稍侧身,两人挨得极近,他冷漠说道:“我不饮酒。”
他带着探究的心思铁了心的想要将心里的揣测证实,去瞧揽星夫人的脸,一寸也不放过,视线最后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手纤细凝长,光洁如玉,怎么看都不像是四五十岁的老妇之手。
揽星夫人热情周到,换了茶水斟满,含笑递给蔺止叙:“大人请用茶。”
接过茶盏的一瞬,他晃眼瞧见这老妇的右手掌心有一条浅浅的疤痕…
掌心疤痕…
他的脑子轰得一声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