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并不是李天书，而是他年轻的漂亮的爱人薛小美。薛小美见了新初，也是满脸笑容，比新初那一脸笑容，多了百般妩媚。她连说：“你就是新初吧，快点进来，外面冷呢！”
    新初说：“嗯。”脚刚伸进去，稍作迟疑，又缩了回来，说：“我换双拖鞋不？”新初清晰地看到，屋顶那温暖柔和的灯光打在地板上，清晰地照着自己蓬乱的头发，他看到这种地板，感觉一时下不了脚。
    小美连说：“不用，不用，一会儿家里保姆打扫了就是。”
    客厅那头就传过来李天书的声音：“新初过来了，进屋里坐，小妹，给客人倒杯茶。”
    新初忙说：“李书记，不倒茶，我晚上喝了睡不着。”
    李天书笑道：“睡那么早爪子，倒起喝一杯，这是正宗的雀舌，好得很。”
    新初说：“李书记，那这材料？”
    李天书抓起面前的三张扑克，一张一张地慢慢分开牌角，又慢慢把牌扑在桌上，抓了三张百零券，说了声：“我跟起。”这才掉过头来看了新初一眼说：“材料的问题，你就先跟小美姐一起商量，把那几个关键字跟我标注好就行了。”
    新初知道李天书所说的关键字是什么意思，说了声“嗯”，这才放眼望了过去，桌上坐了七八个人，除了雷华镇长，其他人也不认识，牌桌上除了每个人自己面前的扑克外，已看不见一张牌，全被一张张百零券盖住。新初的眼睛直愣愣的，他从来没有看到桌上铺满这么多的钱，那花花绿绿的百零券，在灯光的照耀下，似乎一下就勾住了人的魂。
    这时，雷华镇长跟了三张百零券，也给新初打了声招呼说：“新初来了哇？”
    新初的魂似乎还停留在桌上的百零券上，小美在一旁用手点了他的胳膊，他这才回过神来，木然地回了一声：“嗯。”就跟着小美到了封闭的外阳台。
    新初本来是想与李书记探讨一下蔬菜种植与“三讲”之间的关系的，但看到漂亮可人的小美，实在说不出这样严肃的话题，心里想与她探讨这些似乎又毫无意义，于是，二人一起研究标注关键字。小美又在好几个在于新初看来并非生僻字上面作了显着标注，新初感觉有些汗颜，感觉自己还是没有小美了解自己的领导。
    小美说：“新初你喝口茶嘛！”
    新初就端起那精致的陶瓷杯，喝了一大口，心里热乎乎的，似乎更加亢奋。嘴里却说：“肖姐，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小美笑道：“我们两个哪个大，说不定你还要大些呢？”
    新初有些惶恐，说：“我怎么敢比你大呢，肯定该喊你姐。”
    李天书在那边打牌似乎并不认真，说：“新初是对的，该喊姐，喊嫂子都可以。”
    小美笑了，说：“还是喊姐吧，喊姐好听些。”
    新初回了屋，一钻进被窝，感觉还是冷，嘴里嘀咕道：“李书记那屋怎么就那暖和呢？”
    小融侧过身子说：“你就是个乡巴佬，人家那是开的空调。”
    新初见小融也没有睡意，就向她讲起刚才在李书记家里情况，小融说：“你怎么了，被美女迷住了？睡不着啊？”
    新初一把搂着小融说：“美女再美也没得你美，我是说李书记家里那房子，还有桌子上那钱。”
    小融说：“房子怎么了？钱怎么了？”
    新初长时间地沉默，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怕是一辈子都挣不了那么多的钱，一辈子都买不了那样好的房子，就是买得起，怕是也装不起。”
    小融说：“挣不到又怎么样？买不起又怎么样？我要是看钱看房子，我就留在省城不回来了，我还嫁给你？”
    新初眼睛湿湿的，把小融抱得更紧了，说：“这个我知道。”
    小融一把推开他说：“各自把手搁到一边去，冷。”
    新初喃喃地说：“小融，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你有话就说，一个大男人，一个话还吐半截留半截的。”
    “我想停薪留职，出去打工。”
    “你确定你打工就挣得了钱？”
    新初就想起跟赵大山一起吃羊肉汤锅跳舞时碰到的那个刘星来，说：“那些小学没毕业的出去都挣得到钱，我为什么就挣不到？”
    “你挣得到那个钱，但不一定吃得了那个苦。”
    “我还怕吃苦？我什么苦没有吃过？”
    “你不怕吃苦，可我怕你吃苦。”小融把身子朝新初怀里送了一下。
    新初有些激动，把手顺势伸了进去，说：“我吃了几年苦就顺来，到时你和小石头就不吃苦了。”
    小融说：“你那手还是冷，快拿出去，这么大一晚上了，睡觉。”
    新初说：“嗯。”
    第二天的大会改在了下午，新初放下电话后心里埋怨道：“早晓得就在家里补一上午瞌睡。”
    李天书确实在家补了一上午瞌睡，会上精神饱满。他热情洋溢地传达了县上两会精神，特别是新的县委书记在政协闭会式上的重要讲话，李天书几次脱稿，讲得声情并茂。他说，说一千，道一万，抓好落实是关键，落实县上“两会”精神，特别是县委田书记的重要讲话精神，关键是要抓落实，具体到城东镇来说，还是落实在“三大战略，五大突破”上面来，落实在示范点的打造上面来。他深入浅出地论述了“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与城东镇蔬菜种植基地示范点的关系。你不讲学习，你就种不好蔬菜；你不讲政治，你就不会去种蔬菜；你不讲正气，你就不会好好种蔬菜。
    李天书的讲话，比起新初的材料，明显地生动形象得多。他在台上讲得慷慨激昂，而新初在台下听得昏昏欲睡——他显然是因为昨天晚上喝了小美的茶而没有睡好觉的缘故。
    会议开得很成功，与会同志看上去看上去都很激动，甚至是冲动，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李天书也异常兴奋，他叫新初会后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新初正犹豫不决，他去不去李书记的办公室。他本想去跟李书记请示一下停薪留职的事，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感觉一时有些说不出口。李书记有请，叫去就去了，也只有硬着头皮说了。
    李天书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叫你来办公室，是要谈中何在推动城东镇的工作方面好好谋划一下，我们两兄弟一起大干一场呢，你却跟我要辞职。”
    新初说：“我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儿子还不到一岁，我也不想走呢！”
    李天书说：“不想走就不走，你家属姓薛，我家属也姓薛，我们今后场上是上下级关系，场下就是兄弟关系，你就是我的妹夫。你先就在镇上干。当然镇上干是挣不到钱的，我当这个书记，就没想到要挣钱。你在镇上干得不想干了，今后大不了到我的公司去干，给我管工地。我现在那个管理员，文化虽然比我高点，也就是个高中生，还没有毕业，你去了肯定能管好，到时当姐夫的，绝对不让你吃亏。”
    新初从来没想到这一层，也没想到李书记对自己会像家人一样的好，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从何说起，就呆呆地说了一句：“哦！”
    李天书抽出一支烟，递给新初说：“你来一支嘛！”
    新初木然地说：“我不会！”
    李天书就自己点上抽了，他吐了口气说：“没有人生来就有钱的，我当初比你还穷，人穷能穷一辈子？”
    新初觉得这话很熟悉，想起是母亲曾经反复给自己说过。
    李天书就向新初讲起了他自己的往事。新初这才知道，李天书在兄妹五人中排行老大，初中还没毕业，就辍学回家帮助父母干活，供弟弟妹妹上学读书，弟弟妹妹中师中专毕业后，自己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先是卖了头猪，交了一百块师傅钱，拜自己一个叔伯为师，学了个打石匠。后来又觉得打石头太累不说，还挣不了几个钱，于是又拜一个远房亲戚，学了个砖工。有了两门手艺，又生在县城边边，还算好找活路，逐渐挣了些钱。先是在农村帮人修房架屋砌猪牛圈，后来进城修水沟掏厕所砌围墙。再后来，修村道积累了一些经验，修乡村公路挣了一些小钱，修县上的柏油路淘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从此一发不可收。
    说到伤心处，李天书在新初面前居然也掉下了眼泪，这是让新初一点也没有想到的，李书记这样的领导，也有这样痛苦的生活，居然也会掉眼泪。李天书说：“人穷那几年，做啥啥不成，喂个猪都关不进圈；而运气来了的时候，挡都挡不住，走到哪儿发到哪儿。”
    那一年正月初六，李天书背着他那把砍砖的刀，带着生产队几个兄弟伙年都没有过完就出了门。刚走到村口，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烟雾缭绕之中，他就看到八大金刚抬着一口棺材朝山梁而去。
    “出门见棺材，不升官就发财。”李天书心想：自己一个平头老百姓，官肯定是当不成的，发点小财那倒还说不一定。现在看来，自己不但发了财，而且还真的就当了个官，那是当时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说到高兴处，李天书又笑了，说：“新初，你大哥初中未毕业，穷光蛋一个，也都有今天，你大学生一个，聪明又能干，难道还没有好前途？”
    听了李天书一席话，新初心里感到无比温暖，浑身充满无穷力量，他仿佛看到美好未来正向他招手，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他甚至相信，在今年的春节，当他走出村口，他也会听到鞭炮声响，他也会看到八大金刚抬着一口油黑发亮的棺材迎面而来。
    一想到棺材，新初突地心生怜悯，抬棺材就意味着要死人的，今年的春节，谁又会死呢？新初想看到棺材，但又不想看到哪一个人死去，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李天书就问：“哎，新初，你娃儿怎么考虑的？”
    新初说：“哦，我听李书记的。”
    李天书笑道：“听我的，那就跟我去接女儿，反正今天周末，时间刚刚好。”
    新初本想回家补瞌睡，一听李天书说这话，人也就清醒了大半，就说：“好！”
    李天书下了车，径直朝前走去，新初拿着杯子，紧紧地跟在后面。
    县机关幼儿园大门口，早已挤满了老头老太太，薛小美如同鹤立鸡群，特别显眼。李天书远远地挥手示意，薛小美却蹦跳着跑过来朝新初打招呼道：“王主任，你也来了啊！”嘴角微微一动，翘成了豌豆角。
    新初说：“嗯。”
    幼儿园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漂亮的幼儿园老师蹲下指着走在前面的李天书，对背着铁臂阿童木小书包的小女孩说：“欢欢，快叫爷爷，你爷爷来接你来了。”
    李天书脸一下就黑了下来，停住了脚步，嘴里骂道：“滚你妈卖b的哟！”掉过头来对跟在后的新初说：“老子不接了，你帮我接到。”
    新初清晰地听到，小女孩儿叫欢欢，就张开双手喊道：“欢欢，这边来。”李天书就伸手接过了茶杯。
    欢欢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陌生的新初，一动不动。那漂亮的女老师也瞪了新初一眼，说：“很少看到你来接，女儿都不要你了，当爸爸的要多跟孩子呆在一起。”
    新初也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薛小美把手包揽在了怀里，顺势蹲了下来，喊道：“欢欢，妈妈这儿来。”
    欢欢丫着双手，嘴里喊着“妈妈”，一阵欢地跑了过来，扑在妈妈怀里。薛小美抱着欢 欢站了起来，“嘣”的一声，就有玻璃掉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新初往地上一看，正是薛小美的眼镜，他也蹲了下去，顺手捡起来，拿在手里，跟在后面。
    李天书说：“坏了就扔了，时间还早，我们再去买一个就是。”
    薛小美喘着娇气说：“王主任莫扔了，眼镜架子还是好的，可以用。”
    新初说：“嗯。”
    薛小美说：“欢欢，下来走会儿，你太重了，妈都抱不动了。”
    欢欢很听话，说：“好嘛！”
    李天书气冲冲地走在前面，薛小美牵着欢欢走在中间，新初手里拿眼镜架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到了眼镜行，李天书就大声喊道：“老板，你这眼镜哪种最贵，拿来看看。”
    在李天书眼里，像宕渠县城这些地方，贵的一定就是好的。
    薛小美忙说：“莫忙，我要选一下，就最右边那一个好看。”
    眼镜行老板是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把两个眼镜都取了下来，放在玻璃柜台上说：“左边镶金丝的的三千，右边普通型的三百。”
    李天书一边掏烟点上，一边说：“就三千那个，好看。”
    薛小美说：“那个太贵了，而且俗气，就要三百那个。”
    二人好一阵争执。新初站在一边发不起言，那中年男人就急了，劝薛小美说：“你这个女娃儿才是哟，平时我卖眼镜，都是当女儿的要贵的，当爸爸的不肯，今天爸爸都答应给你买贵的，你就买个贵的嘛。”
    李天书一听这话，把大半截烟头往地下一扔，骂道：“滚你妈卖b的哟，老子不买了，回去了。”
    薛小美有脸“唰”地就红了，牵着欢欢追了出去。新初一个人还呆呆在站在柜台前面，转过头看到薛小美那一头卷发在双肩上飘动。
    那中年男人又说话了：“她爸爸不买，你给你爱人买了嘛，我给你打七折。”
    新初结结巴巴地说：“我……钱……在她那儿。”
    那中年男人苦笑道：“看来你老弟跟我一样，也是个‘气管炎’啊！”
    新初跟着尴尬地笑了。